15.015 為你寫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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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智利, 聖地亞哥,瓦爾帕萊索海灣四周環繞著陡峭的山坡, 莊嚴的維多利亞房屋和纜車。這裏是智利最古老的城市, 也是通往聖都的必經之路。身為南美洲太平洋東岸重要海港,來往停留轉站的遊客眾多。

    陳易森在接到女兒diàn huà後, 就托人訂了酒店的房間。

    這一路上, 他都緊緊牽著陳落珩的手,生怕她再度走丟。

    而陳落珩也騰出一隻手拉住小野。

    她發現,少年緊跟在她身旁,眼神卻警惕的看著四周。

    比起遊輪, 這裏到處都是人。

    他感到緊張,因為不知道會不會有人突然衝出來傷害他們。

    古老的酒店建築很有當地特色。

    陳易森這次是請了假單獨行動,沒有人知道他的行蹤。

    自陳落珩遇難後,他幾乎夜夜失眠。

    白天還要堅持訓練, 短短的四個月,他幾乎蒼老了十歲。

    但是今天他心情特別好,一路上都笑容滿麵。

    進了套房後,他一再詢問陳落珩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

    陳落珩搖頭, 表示自己在下遊輪之前剛吃過。

    人到中年, 名譽和財富都有了,但是夢想不滅。

    他還在奮鬥拚搏, 陪伴陳落珩的時間很少。他因為工作經常轉換城市, 陳落珩則一直留在國內。

    雖然經常分居兩地, 父女之間的感情卻很好。

    在陳落珩很小的時候母親就病逝了,父親在她成長的過程中付出了很多。

    回到房間後,他也坐不住,去給陳落珩煮牛奶。

    小野一路上沒有說話。

    得了空,陳落珩才將他拉過來,輕聲道:“小野,他是我的爸爸。”

    中年男子端了兩杯牛奶過來,他看著這個和自己女兒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和藹的笑道:“這個就是你在diàn huà裏提到的少年?”

    小野知道,人類講究禮儀。

    為了表示自己是個懂禮貌的好孩子,他當即像模像樣的對著陳易森彎腰道:“爸爸好。”

    “……”男人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怎麽忽然就多了個兒子呀。

    陳落珩還沒反應過來,她點頭道:“他叫小野,在荒島上幫了我很多。”

    “他是個野人?”陳易森問道。

    “……嗯。”

    小野的情況陳落珩在diàn huà裏大致有提到。

    總而言之就是她這次回來,帶回了一個在無人島嶼上被動物養大的少年。

    給小野安個身份問題不大,但男人比較在意的是……

    “你後麵打算怎麽做?”

    陳落珩早就想過了,她大大方方的說道:“帶他回國。”

    陳易森看了一眼坐在自己閨女旁邊的帥小夥,這顏值的確萬裏挑一,看著很討人喜歡。

    他提議道:“其實關於他這種情況,留在國外會更好。我這邊可以聯係相關的看護醫院,會有專門的人士來照顧他。”

    “專門的人士?”

    “之前美國有幾例狼孩重返人類社會的事跡,他們那裏有研究人員積累了豐富經驗,可以更好的幫助狼孩回歸……他是被狼養大的嗎?”陳易森忍不住岔開了話題。

    “不知道。”陳落珩看了一眼小野,她到現在都還不知道小野是被什麽動物養大的呢。

    等後麵教他認識動物之後,他自己應該就能指出。

    但父親的意思她聽懂了。

    陳落珩搖頭道:“爸爸,我希望帶他回國——確切的說,我希望他能留在我身邊。”

    她不會放心把小野交給任何機構。

    按照小野學東西的進度,她帶在身邊最為保險安妥。

    中年男子大吃一驚。

    他看著自己的寶貝女兒,好半天沒回過神。

    房間裏陷入一片寂靜。

    又過了會兒,男人才麵色凝重的問道:“寶寶,你是認真的嗎?”

    “是。”陳落珩重重的點了一下頭。

    她從小就有主見,因為屬於放養模式,也基本沒怎麽讓男人操心。

    陳易森平時倒挺平易近人,但這個事情可不是鬧著玩的。

    男人語重心長的說道:“狼孩虎孩回到人類社會的例子很多,但是沒有一個長命。在人類最佳學習的年齡,他們已經養成了動物的習性,就算將來再跟人類一起生活,也無法糾正他們的行為。”

    頓了頓,男人的聲音沉了下去:“而且這次有船員告訴我,這個孩子在餐廳裏曾用dāo jù攻擊過一個女性。”

    關於這件事,陳落珩立即辯解道:“那是個誤會,他當時是出於自我防衛,並沒有真的傷害她。”

    “但是,他很危險。”

    一個在山林裏長大的野人,萬一哪天獸心大發,咬死了他的寶貝女兒怎麽辦?

    他就這一個孩子,好不容易才長這麽大,他怎麽能讓她距離危險這麽近?

    陳易森再度搖頭道:“我知道他救過你的性命,我也跟你保證一定會讓他過優渥的生活。爸爸可以養他一輩子——但是,你要帶他回去絕對不行。”

    陳落珩知道,按照自己父親嚴謹的性格,一定會拒絕。

    她早就有所準備。

    於是她轉過頭,對身邊衣著整潔的少年說道:“小野,站起來。”

    小野沒有多想,他站了起來。

    一米七八的個頭不算很高,但身姿挺拔,氣質出眾。

    陳易森的視線隨著小野而動,他不知道陳落珩打算讓這個孩子做什麽。

    坐在軟椅上的陳落珩喝了口麵前的咖啡,她輕咳一聲,道:“請開始你的演講。”

    她的父親,中文名陳易森,英文名比爾森。

    他是世界聞名的足球教練,工作認真嚴謹,私生活極度自律,很受球員尊敬。

    年輕的時候也是大帥哥一枚,到了中年稍微發福,長相愈發可愛慈祥。

    但工作的時候一絲不苟,取得的成績也完全對得起大家給他的外號——上帝之手。

    而陳落珩卻無比了解他。

    他可是自己的父親,想要說服他同意自己的提議,光她一個人是不夠的。

    關鍵在於小野。

    在遊輪上她寫過演講稿,叮囑小野背下來。

    這是一項艱巨的工程,小野智商很高,但他說話很難。背得過程中磕磕巴巴。

    陳落珩一直不停的和他一起做練習。

    這是他來到人類社會後要麵臨的第一道坎兒。

    陳落珩曾經說過:“贏了,我們以後還能繼續生活在一起。輸了的話……”

    “輸了,會,怎樣?”少年問道。

    輸了,小野會被專業機構帶走,想見一麵都要走複雜的程序。

    社會一定會關注這個“狼孩”,他的周圍會充滿各種監視機器,來記錄他的一舉一動。

    想想都覺得可怕。

    那樣的世界仿佛向全國直播一樣,他再沒有真正的自由。

    “輸了,會失去自由。也很難再見到我。”陳落珩輕聲道。

    她說的都是實話,沒有誇張成分。

    從帶回小野的那一刻起,她就決定對他以後的人生負責。

    她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能過正常人的生活。

    少年沉默了許久。

    他不知道自由是什麽……

    可能因為從小就習慣了無拘無束的生活。

    在荒島上的時候吃了睡,睡了吃,大部分的時間都用在狩獵上。

    他從來沒有不自由過,所以不能理解陳落珩話中的意味。

    但是,他聽懂了後麵半句。

    ——輸了,也很難再見到我。

    他不要,他絕對不要。

    陳落珩不能離開他的視野,半步都不行。

    後來他每天都在練習演講稿。

    稿子在第一天的時候就會背了,但是過程中語速緩慢,說話各種停頓。

    陳落珩從不打斷他。

    就算語言是小野的短板,這不是丟人的事情。

    很多狼孩被人從森林裏帶走後,一直到死都學不會說話。

    小野在方方麵麵都做得很出色。

    他的智商沒有任何問題,這簡直是奇跡。

    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今天。

    小野要麵對的第一個對手,就是陳落珩的父親。

    在陳落珩示意之後,他對著中年男子深深鞠躬。

    直起上半身,他開始了自己的演講。

    “叔叔,好。”

    “我叫小野,在森林裏,長大。”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誰。如果,有一天,能見到,他們。我想對,他們說……謝謝。”

    “感謝,他們,生下,我。”

    小野每一句話都說的很吃力,卻很連貫。

    他的表情凝重,嚴肅,仿佛在做一件生死存亡的大事。

    中年男人冷不丁被他這莫名的氣質所吸引,他一直看著小野,努力去聽他說的每一句話。

    好在,他的中文非常標準。

    “我知道,你怕,我,傷害,到落落。”

    “我可以,向你,保證。”

    “我一定會,好好,保護她。很多人,對我,有歧義。”

    “他們,覺得我,不能,像人類一樣,生活。”

    “但是,我可以……!”

    他從來沒有一口氣說過這麽多的話。

    這是他努力練習的成果。

    少年咬字清晰,眼神純粹幹淨,又帶著一絲堅毅。

    他還未成年呢……

    在中年男子看來,說到底也隻是一個孩子。

    而這個孩子的命運又由他來決定……

    “叔叔,請,給我,一次,機會。”

    “我們,每個人,來到,世上。都有,任務,在身。”

    “我,也想要,自由自在,的,奔……跑。”

    奔跑!

    自由的奔跑!

    這是陳落珩曾在爸爸年輕時候的采訪中,聽到他說過的話。

    這也是為什麽爸爸一生癡迷足球的原因。

    這份演講稿雖然簡單,每一句都直戳人心。

    尤其是小野還不能流利的背出,他越是磕磕絆絆,就越讓人心疼。

    多好的年紀啊,難道真的要在看護醫院裏住一輩子?

    尤其當他說到最後一句話,想要自由自在的奔跑!中年男子再也忍不住,他露出了為難的表情,心中的天秤在搖擺。

    陳落珩趁熱打鐵道:“爸爸,在遊輪上的時候已經做過檢查,他的精神和身體都沒有任何問題。如果你不放心,我們可以再查一次。你相信我,他很正常,絕對不會做出過激的行為。而且他學習東西非常快,我想先輔導他中小學的知識,或者請私教……等他的水平全麵提升,再給他選正常人的學校。”

    陳易森的態度比之前軟了許多,小野的演講起到了作用。

    他緩聲道:“那你呢?雖然休學了四個月,但那所英國的大學如果你願意,還是可以繼續就讀。”

    陳落珩剛剛結束高考,在高考之前,就已經收到世界一流大學的入學通知書。

    “我回國複讀一年。”陳落珩輕聲道。

    她要回國複讀高三,以她的成績完全不用。

    但是,她主要是想給小野多一點的陪伴。

    一年的時間,小野的成長速度一定很驚人。

    就算有一天她走了,也一定是在小野完全獨立之後。

    “……你確定要犧牲一年的時間?”

    “跟小野的一輩子相比,一年不算什麽。”陳落珩無比誠懇的說道:“爸,我這條命是他救的。如果沒有他每天用命去打獵,我早就餓死了。這個社會對他有偏見,而我是他唯一認識的人,我絕對不能放任他不管。希望你可以理解我,支持我,我已經成年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不,你下個月才過生日。”

    “……”

    這不是重點好嗎!陳落珩忍不住在心裏吐槽。

    “你的意思我明白。”

    陳易森不是那麽冷血的人,他也知道小野如果智商真的沒問題,跟陳落珩回國對他來說是最好的路。

    他的確沒有權利剝奪一個孩子的自由。

    他的人生才剛剛開始,怎麽能在各種研究中度過?

    他沉吟道:“你要想清楚了,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可不是什麽阿貓阿狗。”

    小貓小狗想領養就隨便領養,很好喂,一口氣養幾隻都行。

    但他是個人啊!

    “有空的話你可以查查新聞,狼孩的存活率極低,他們都伴隨著社交障礙,無法融入人群。你跟他離開荒島以後應該有所察覺,他並不能接近除了你以外的人。”

    這一點,陳落珩的確有所警惕。

    她在遊輪上也查了不少相關資料。

    許多狼孩雖然年齡十多歲,但智商一直停留在三、四歲。

    回歸人類社會後,死亡率高達百分之九十。

    許多都隻能存活幾年……這幾年,身上的野獸習性很難改掉。有一名狼孩活了下來,一直到四十歲才死去。

    但是,他也用了這漫長的三十年,糾正身上的野性。

    最終才能像人類那樣生活。

    跟他們相比,小野簡直是天才。

    不,他是天才中的天才!

    在陳落珩還沒有主動教的時候,他就會模仿陳落珩的生活習慣。

    學習走路幾乎沒用多少難度,陳落珩甚至懷疑,小野已經跟森林裏的猴子練習過。

    說話是目前為止的第一大障礙,但他對語言的認知,完全是過目不忘。

    小野現在已經可以正常溝通,他甚至會寫詩。

    陳落珩把日記本遞給了自己的父親。

    破舊的封麵,盡管已經很愛惜,還是受到了風雨的摧殘。

    但裏麵的字體工工整整,一看寫的人就非常用心。

    後麵一個月的日記基本上都是小野在寫。

    上了遊輪後,陳落珩又問工作人員借了新的本子,以及圓珠筆。

    不用在剩墨水,小野可以自由塗鴉。

    中年男子翻閱日記,看著小野每一天的記錄。

    越看,越覺得哪裏不對勁……

    他看到了最後一頁,小野寫的詩——

    如果我有翅膀

    我想飛出白霧,去尋找太陽

    蒼鷹說這個世界沒有光

    但是它不知道

    我要做最後一縷星芒

    穿越大地

    穿越海洋

    落在最愛的人身旁

    為她歌唱

    為她把世界點亮

    “……”中年男子的手驀地一抖,這是,情詩?

    他再次抬起頭,小野筆直的站在他麵前,眼神純真無辜。

    一副少年不知情滋味……

    這是他寫的?這麽浪漫?

    李易森立即說道:“不行,不能讓他跟你回去!”

    哇,這個小夥子不得了,想泡自己的女兒!

    中年男子話雖這麽說,陳落珩已經知道他差不多算是答應了。

    她堅持不懈的說道:“爸爸,你還有任何疑問都可以考驗他。這些年來,你帶出過無數優秀的球員,那些孩子有的也不過十七、八歲,跟小野差不多。這可是他的一生啊,你一定要慎重考慮。”

    不不不,現在不是考慮一個野人的未來,而是自己女兒一生的幸福。

    陳易森剛想開口,他就看到本子下麵畫著一坨……

    陳落珩也注意到了,她立馬介紹道:“那是烤肉。”

    小野是靈魂畫手,烤肉畫了一坨,跟粑粑差不多。

    “所以,這個情詩……?”

    “嗯。”陳落珩點了點頭:“送給他最愛的烤肉。”

    詩中的“她”,大概率指的是肉。

    因為他在寫這首詩的時候,一直在吞口水。

    男人又抬頭看了眼小野,他一直保持著軍人一樣的站姿,短短兩個小時的相處,陳易森對小野的印象就是——

    聽話,格外聽話。

    是個好孩子啊。

    陳易森最終歎氣道:“你別後悔就行。”

    他的女兒,他最了解。

    她決定做的事情,誰反對也沒用。

    不過在小野離開前,他會帶他去做全方位檢查,一定要主治醫生親口說,這個孩子沒有任何精神方麵、以及心理方麵的不健全,他才能讓陳落珩帶他走。

    但他有一個要求。

    “如果在領養他的過程裏,遇到了棘手的問題,一定要告訴我。我會幫你。”

    他是這個世界上,最愛陳落珩的男人。

    他最怕的就是她任何事喜歡自己抗的性格。

    這時他沒有想到的是,從這天開始,到未來的每一天,愛陳落珩的男人又多了一個。

    比起父愛更加的深沉、炙熱、無法抗拒。

    他會用盡一生,去奮鬥、拚搏,揮灑汗水與熱血,為她摘取這世上最明亮的太陽。

    在很長一段歲月裏,他的名字,成為不朽的chuán qí。

    無數人為之瘋狂。

    而他,隻為一個人存在。

    ——神說,世界要有光。於是他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