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晚風如霧。

    而高處……也自然不勝寒涼。

    這是吳歸來到昆吾所度過的第一個黑夜，也是很久沒有經曆過的漫漫長夜。

    他沒有選擇回房間休息，而是在涼意徹骨的露天甲板上，靜坐了一整夜，目光怔怔遙望著眼前濃如潑墨，無法看破的無邊夜幕。

    在他的手邊，放著那柄充滿土豪氣息的寶劍，劍上之血仍在，隻是早已風幹。

    錢多多早在倒下的第一時間，就被抬到了房間，進行救治，至今都未曾醒來。

    吳歸想要去探望，卻不敢去探望。隻能從為錢多多救治的老管家，那難看憂鬱的臉色中，讀出他現在的傷情是多麽得糟糕。

    而靜坐的這處甲板，是這艘寶船離錢多多房間最遠的方位，這也是吳歸唯一能做到的事情了。

    這一夜，他想了很多事情，有現在的，有從前的，也有那虛無縹緲的未來的。

    你這種掃把星，為什麽不去死！”

    腦海中依稀又回響起這句話，吳歸似乎看到了從前年幼的自己，站在眾人的指責浪潮中滿麵淚水，不知所措。

    從小到大，好像有很多人對自己說過這句話，班上的同學，身邊的街坊，子女受到牽連的父母……很多很多，或明或暗。

    可自己真的隻是想像其他同齡人一樣，擁有可以一起玩耍的同伴，一起聊天交心的朋友而已。這樣，真的有錯麽？

    於是，吳歸用了很多年的時間去思考，最終發現，既然這個世界沒有錯，那定然是自己錯了。或者說，既然所有人都認為你錯了，你自然就是錯了。

    存在不一定意味著合理，也有可能是錯誤。

    既然是錯誤，那就必須得到糾正。

    那天黃昏，十六歲的吳歸比往常更早的回到家中，在浴缸放滿了水，然後躺在裏麵，準備用一片珍藏已久的鋒利剃須刀片，來糾正自己存在於世的這個錯誤。

    第一下割得很淺，就隻堪堪滲出幾滴血珠。

    然後他便丟掉了刀片，放掉了浴缸的水，找來雲南白藥將傷口敷好。

    因為刀割在身上確實很痛。

    因為十六歲的他確實沒有這種勇氣去赴死，太慫太貪生怕死。

    他決定從此好好活下去，一個人好好活下去，樂觀開朗地活下去。

    你為什麽不去死呢？”

    時隔多年，在今夜這與地球隔了一個世界之遙的昆吾異世界，坐在夜幕之下，甲板之上的他，再次低聲詢問自己。

    人總是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化而成長，當初的問題，放在現在自然會有不同的見解。

    吳歸仔細想了想，這個問題的答案或許有很多——

    比如一碧如洗的藍天很美很好看；比如春夏秋冬四季分明的獨特美景真是百看不厭；比如煎餅果子加兩個蛋真是奢華享受；比如夏季街道上那些穿著清涼的美少女真的很養眼；比如將來自己還要給一直關心照料著自己的爺爺養老送終，雖然爺爺現在成為了神秘失蹤人口。

    比如很多很多比如……

    他確實打心底起，很喜歡這個的世界，雖然這個世界並不怎麽喜歡他。

    ……

    ……

    晨光微曦。

    一夜的飛馳，寶船已經抵達青雲城。

    在得知錢多多情況已經好轉，並且將要醒來消息的吳歸，也在這時悄然下船。

    那柄錢多多贈予的寶劍，一向貪財的他沒有帶走，放置在甲板之上。而先前身上那套錦衣華服，也被他脫下包好，重新換上來穿越到昆吾時那身滿是泥濘的衣服。

    手提著一柄破爛長劍，衣著襤褸髒亂的吳歸，顯然坐到街邊擺個碗充當個乞丐，都不用化妝的。

    實際上，隻是坐在路邊休息的吳歸，還真的被好心人施舍了幾枚黃燦燦的銅板。

    我就有這麽像乞丐麽？真是太沒眼光了！”

    作為穿越者的他很是忿忿不平，然後第一時間餓虎撲食，將那幾枚銅板小心翼翼揣到兜裏。

    不管怎麽說，今天的夥食錢時有了。接下來沒事多在路邊坐一坐，說不定六天也就能這麽順利熬下來了。

    身為一名穿越者，吳歸沒有什麽稱霸異界的遠大誌向，隻想早點回歸地球，好好在家窩著，當一名快樂幸福的宅男。而且這名為昆吾的世界，也確實夠危險的，各種妖怪修仙者的，一打起架來就是山崩地裂，完全沒有法律的。

    雖然還有一個月之久，那所謂的升仙大典才開始，但此時的青雲城已是群英薈萃熱鬧無比，街道上珍奇異獸香車寶馬川流不息，各種衣著雍容華貴的名門千金世家公子彼此熟絡寒暄著，當然，最多的還是那些身攜各式各樣武器的武者們，希望能夠在升仙大典脫穎而出，進入仙門，改變人生。

    蹲在路邊的吳歸，看得津津有味。

    命運就像是一場霸王硬上弓，既然無法反抗，那隻能閉眼享受了。至少現在的他是如此，穿越已經成為既定的事實，自怨自艾也是徒勞，一向樂天知命的吳歸，就將之當成一場不需要機票和門票，免費的異界七日之旅了。

    與此同時，先前昏迷不醒的錢多多，悠悠然從近十米長的鳳血軟玉大床上醒來。

    這種鳳血軟玉，傳說乃是上古神獸鳳凰鮮血滲入所化，事實當然不會真如此，隻是不知情者以訛傳訛，過於謬讚罷了。不過，既然名字裏能夠帶個“鳳血”二字，也從側麵說明此種軟玉的神奇珍貴。

    鳳血軟玉擁有凝神定氣治療傷勢的妙用，不僅可以讓修煉速度數倍加快，還不用擔心受到心魔侵擾。哪怕是巴掌大的一小塊，都是稀世奇珍的存在，哪怕是一些修仙門派長老級別的人物，都很少會擁有。就算擁有，也會視若珍寶貼身佩戴。

    可在錢多多這裏，這一大塊天然形成的鳳血軟玉，直接被雕琢成了一張大床。

    真是有錢，很是任性！

    大少爺，你該吃藥了！”

    見到錢多多蘇醒，老管家立馬將手中的銀盤端上前去，盤中托著造型精致的錦盒，錦盒內盛放著一枚藥香四溢的金色丹藥。

    錢多多麵露苦色，愁眉苦臉道:“王老，這‘固魂丹’真的很苦啊，要不我們打個商量，還是下次再吃吧？”

    不行！”老管家將手中的托盤向前遞了半寸，正色道:“大少爺你的病不能再拖了，昨日宴會上便是警兆。”

    我就是一時有些激動，隨便吐口血而已，有必要這麽嚴肅麽……好吧，我吃，我吃藥還不行麽！”

    在老管家沉默的注視下，錢多多似乎也覺得自己這理由太過於荒繆，聲音越說越小，最後終於服軟，拿過金色丹藥，苦著臉一口吞入腹中。

    大少爺，以後千萬不要再這樣大動情緒了，這樣會牽動體內的頑疾，對身體不好。”

    不知是否是因為先前那枚丹藥太苦太澀，以至於聽到老管家這番話的錢多多，心裏也變得苦澀起來。

    他低下頭，語氣苦澀糾正道:“我這不是病，而是命。我想連老天也嫉妒完美的我，所以讓我生而魂缺，注定無法活過二十歲。”

    老管家開口道:“不管是病還是命，既然天機老人的命卦說可醫，那便一定可醫。”

    這些年來，天機老人的命卦就和抽風一樣，十卦九不靈，上次他還說赤霞真君會順利飛升仙界呢，結果還不是被劫雷劈得屍骨無存？”

    錢多多話語頓了頓，然後繼續道:“不過我還是挺感激天機老人的，沒有他的命卦，我也不可能在臨死前出來看一看。這十九年來，我爹一直禁止我外出，這樣籠中鳥的生活，我一點都不喜歡，隻能終日靜坐房中看書解悶。”

    老爺不讓你外出，是因為大少爺你情緒一旦太過波動，便會傷及神魂，危機性命。”

    我知道，我爹是全心全意為我著想，我也從未怨過他。但不管鳥籠打造得有多精致，食物有多珍貴豐盛，籠中鳥依舊是籠中鳥，我更想在這最後的生命裏，好好為自己活一趟，真正的活一次——騎最野的馬，喝最烈的酒，結交大被同眠的知心好友，收一堆忠心耿耿的小弟，在升仙大典上力挫群雄，揚名立萬，然後收一大群美貌仙子作為後宮，讓這天下永遠銘記我錢多多之名，也不枉人世間活過一趟！”

    越說到後麵，錢多多就開始暴露自身中二逗逼本質了，滿眼放光。

    其實以錢家的實力，身為錢家家主獨子的錢多多，根本勿需參加什麽升仙大典。

    然而一個月前，天機老人耗費心力，為還有一年可活的錢多多算了一卦，命卦顯示——

    此去東行，直入青雲，將遇貴人，可堪定命！

    這卦簡單直白點來講，就是錢多多這次來青雲城參加升仙大典，會遇到一名貴人，而那名貴人，會助他堪破注定活不過二十歲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