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裝麗人收回手指，目光憐愛地望了昏迷的薑月寒一眼。

    原本就無實體的她，贈送完這份大禮後，身形顯得越發黯淡模糊，就像是晨光下稀薄的霧氣，仿若一陣風便可以吹散。

    作為傳說之劍仙，她忍受黑暗和孤寂，在劍內苦等千萬年，隻為將來有一天，能再次回到自己的家鄉昆吾，看看這個熟悉而陌生世界，與那些記憶中難以割舍的人和物，做最後一次告別。

    她負手而立，然後朝前跨了一步。

    一步之距，瞬息千裏。

    宮裝麗人身影一閃，便來到一座繁華的城池內，腳不沾地，在城內漫步著。不管是守城的士兵，還是街道上來往的行人，都仿若完全見不到她般，視若無睹。

    萬年的時間，改變了許多根深蒂固，原以為永不會改變的事物，滄海變為桑田，山川化為河流。而原本貧窮破落的小山村，也轉瞬成了繁華寬廣的城池。

    她走到城池的中心處，在這裏，聳立著一座高大威嚴的白玉雕像。

    雕像是一名手持利劍，容貌清麗的宮裝女子，往來的居民，目光落在其上時，都帶著一份尊敬，因為這正是是那名傳奇的女劍仙。很多年前，她以手中之劍終結了戰亂後，很多感恩於這女劍仙的百姓，自發來到此處，建立了這座城池，雕建了這座白玉像。

    在不遠處，一名白發蒼蒼的老者，正神情自豪地為身邊的小孫女，講述著女劍仙那名震天下的壯舉。

    望著自己的雕像，宮裝麗人沉默良久，回想起那些遙遠的記憶。

    那時候，這裏還是一片貧瘠的小山村，她還是一名未踏上修仙之路的山野女童，父親喪生於戰場之上，母親也因病離世，獨留她一人艱難生活。

    後來，她從這裏出發，展露出超凡的天資，一步步成為世人熟知的傳說。

    這裏，是一切的起點。

    輕歎一聲，宮裝麗人便轉身離開。

    接著，她來到一處山脈上方，望著下方至今都滿目蒼夷的大地。在這裏，她曾與一群誌同道合的仙門好友，迎戰魔宗的四大護法。

    一天一夜的慘烈戰鬥後，她們獲得了勝利，但卻是一場慘勝，十多名好友，足足有八名永遠安眠在了山脈中，而她也身受重傷。若不是關鍵時間，一名好友用身體擋住了魔宗護法的攻擊，以性命相抵，她早已屍骨無存。

    奠祭完山脈下的摯友亡魂，她再次起身離開。

    接下來的時間，她就像是一名久別回歸的旅人，一路走一路看一路念，足跡遍布昆吾大陸各處，就像是一場對於遙遠人生的回溯。

    這段路很短，短到日影快要西斜時，便已經結束。

    這段路很長，長到包含她對於人生，所有的回憶。

    暮色四合，晚風如霧殘夕似血。

    最後，她迎著如血的殘夕，回到距離淩雲劍派不遠的山腳下。

    這裏有一座孤墳，而宮裝麗人手中，則捧著一束絢爛盛放野花。

    將野花輕輕放在墳前，身為名揚昆吾大人物的宮裝麗人，望著這座千萬年無人問津的孤墳，久久不語，神色哀傷。很多年前的當年，在渡劫飛升前，她動用無上法力，在孤墳周圍設下強大禁製，防止墓中永眠之人受到驚擾。

    孤墳內，葬著一位寂寂無聞的人，就像是生活在昆吾眾多的尋常百姓，生而不顯，死亦無名。

    這時候的宮裝麗人，身影已經淡到肉眼幾乎看不清，就像是快要消融於整片天地間，大限將至。

    在世人眼中，在眾人的傳頌下，身為一代傳說的宮裝麗人，永遠強大、美麗而高潔，就像是冰山絕巔的雪蓮聖物，九天之上的瑤池仙子。

    但沒有人，生來就是如此，宮裝麗人想起自己年幼時，還未踏上修仙之路的情景。

    因雙親早逝，她的生活很是貧苦，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經常每日天還未亮，就進入滿是猛獸的林間，拾取樹枝采摘一些草藥，用以換取生活下去的微薄口糧。

    稚嫩的手掌布滿傷口，身上滿是泥巴和塵土，頭發也亂糟糟一片，畢竟活下去都已經如此艱難，誰會去在意形象。

    年僅六歲的她，便以明白人間冷暖。

    那時候，小山村內有位比她年長數歲的男孩。他因出生後不久，便患過一場重病，病好後腦子也出了些問題，說話有些口吃，總是喜歡對著人傻笑，因此被村中人喚為“傻子”。

    傻子雖然傻，可心地卻很善良，也是當時唯一給予過她溫暖的人。

    因為年齡小，又是女子之身，天生氣力不行的她，經常勞碌一整天，都一無所獲，隻能忍著饑餓蜷縮在家中。

    而傻子，卻總是麵帶著傻笑，將自己來之不易的收獲，笑嗬嗬分與她一份。

    當時的年幼她，曾經不止一次問過對方，為什麽要對自己這麽好，傻子隻是用手指了指自己，結結巴巴說了一個詞，那個詞叫做“哥哥”。

    傻子真的很傻，被別人奚落作弄，也也依舊不以為意，依舊笑嗬嗬的傻瓜模樣。在對待與自己毫無血緣關係的她時，寧可自己挨餓，也要去幫助，隻為了以前孩童間做遊戲時，那一句玩笑的“哥哥”稱謂。

    盡管身處小山村，但年幼的她，卻很是向往外麵的繁華世界，也特別崇拜著，那些老人家講述的故事中，揮手可以移山倒海，長視久生的仙人。

    內心好強的她，不願和別人說起自己的理想，怕受到嘲笑奚落，這時候，年長自己數歲的傻子哥哥，便是最好的傾訴者。

    傻子聽不懂這些，他的生活隻有劈柴挑水打獵，盡管聽不懂，但每次都會安靜地聽著，麵帶傻笑。

    後來，她被路過的修仙前輩發掘，走上成為一代劍仙，名動天下的修仙之路。

    臨走之時，她帶著那仙門長者，來到傻子哥哥所居住的破茅屋內，進行告別。

    作為仙門中人，那長者自然不會吝嗇於世俗財物，當時就拿出數錠黃金，作為謝禮。

    可傻子接過黃金後，卻傻笑著將黃金將要遠行修仙的她手上塞，結巴念叨著“給你……給你……買吃的”。

    再後來，她進入仙門潛心修煉，不理俗事一心向道，憑借強大的毅力和超凡的天資，漸漸嶄露頭角。

    等再次回到出生的小山村中時，已是八年之後，那時的她剛在大比中力壓天下群英，成為公認的第一，不管是實力，還是容貌。

    再次相見，兩人都以不是當年的稚嫩孩童。

    傻子雖然也已成為身材魁梧的成年男子，可依舊喜歡傻笑，不管是被人作弄，還是見到回來時的她。

    修行不敢鬆懈的她，隻短暫待了一日，便匆匆離開，準備回去閉關修行，早已登臨仙界。

    感激於往日他的幫助，臨行前，她將可以延年益壽的珍貴丹藥，贈予對方，可以被傻子傻笑著拒絕。

    她問他，想要什麽，得到的答案卻是“隻要能看到你就足夠了”。

    再後來，她修為日益精湛，成為了舉世皆知的傳說，距離仙人之境也隻有一步之遙。

    憑她當時的修為，完全可以幫不再少年的傻子，洗骨伐髓，踏上修仙之路，可這個提議，依舊被他傻笑著拒絕。

    他說，他不想修仙，也不求長生。

    最後，依舊孑然一身的傻子，傻笑著去世了，就葬在這座孤墳之中，正對淩雲峰，可以望到其上的淩雲劍派。

    臨終時，他最後留下的一句話，是“你真的好美。”

    那天，仍保持著少女容貌的她，抱著斷念劍，在墳前靜坐了一整夜。

    有些話，他從沒有說過，但她一直都明白。

    說起來也是可笑，身為世人眼中的傳說，自認劍心明澄的她，卻從未敢正視過自己的內心。

    傻子看上去傻，但其實並不傻，他不願修仙不求長生，隻為成就她，因不想她留有牽掛，徒生心魔，可早日渡劫飛仙。

    數千年過去，如今的宮裝麗人早已想通了，也明白了很多事情。所以她說，見到薑月寒時，就像是見到了從前的自己，不願她成為如今的自己。

    這世上，最美好的兩件事物，便是未得到與已失去。

    望著眼前的孤墳，如血殘霞下，宮裝麗人釋然一笑，眼眶有晶瑩滑落。一陣蕭瑟的晚風襲來，她的身體化做點點藍色晶瑩，隨風散去，在霞光的映襯下，絕美如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