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商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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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商隊正在林間小道中疾行,馬車不時刷過樹枝,惹得一陣“嘩嘩”聲。
“劉叔兒,這次時間這麽緊,又遇見這種事兒,真的挺晦氣的。”一輛馬車內,一個聲音輕微的想起。
“二少爺,沒有關係的,人生豈能都一帆風順?”一個年長的聲音響起,“其實這次怪不得任何人,誰也不知道那寧王要造反,九江郡都戒嚴了。結果到了長江渡口卻乘不了船,隻能走陸路。對了,那兩個人怎樣了?”
“醒了一人,但很虛弱,另一人至今仍是昏迷不醒。大哥也真是的,管這閑事幹啥,救了兩個累贅回來,還要分派人手照顧。依我看,扔在路上讓他們自生自滅得了。”
“話不能這麽說,現在這世道,兵荒馬亂的。少東家既然發了善心,你也不用把抱怨的話掛在嘴邊。別以為我不知道,二少爺你也是隨時去照料一二的。這次的時間這麽緊,少東家也是親自帶人快馬加鞭的前去與人協商,希望能寬限些日子,也是防止我們逾了期,毀了信譽。二少爺,要記住,做我們這行的,信譽比什麽都重要。招牌毀了,那可什麽都沒了!”
“是,小嘯記住了。”
“嗯,此行離目的地還有千餘裏,叫大夥兒腿腳麻利點,希望能在十日內到達。”
“好嘞,小嘯在大夥兒歇息的時候就通知下去。”
………………
“水,水…”一道虛弱的聲音傳到陳勇慶的耳邊。陳勇慶一個激靈,正在打盹的他猛地驚醒,仿佛身上的力氣也恢複了過來。
“少爺,少爺!”陳勇慶連忙將掛在車裏的水囊取下,將它湊到袁詣嘴邊。
“咕咕咕”
袁詣喝了幾大口水,終於緩緩睜開了眼睛。但他說出的第一句話就讓陳勇慶目瞪舌僵,“你是誰?這是哪兒?我怎麽會在這兒?”
“少爺,我是勇慶啊,我是陳勇慶啊!這可是你給我起的名字啊!”
袁詣此時確實是渾渾噩噩的,記憶的片段如走馬觀花般閃現而過,從兒時的頑皮淘氣,到父母的耐心啟蒙。從老師的諄諄教誨,到自己慢慢長大考入了國防大學,最後成為一名海軍航空兵。畫麵到了東海海域戰爭爆發,在向自己的艦載機奔去,艦體在這時卻被一枚漏網的dǎo dàn擊中,他隻得跳入海中時戛然而止。再之後袁詣腦海裏浮現出了幾道身影,袁詣再想看清楚他們時,一種發自靈魂內的疼痛突然襲來。
“啊!”一**的疼痛感連綿不絕,袁詣疼的大叫起來,隨即又陷入了昏迷中。
“怎麽了?怎麽了?”馬車的門簾被掀開,一名約十四歲左右的少年探頭問道。
“沒事兒,公子可能傷痛難忍,忍不住叫出了聲。”陳勇慶謹慎的說道。
“哦,那就好。可能是之前上的那些傷藥吧,雖然效果很好,但是藥性確實也猛了些。”少年麵帶疑惑,自己又嘀咕了幾句,將門簾合上。
陳勇慶看著袁詣的頭部,不由自主的露出一絲擔心。回想起他跟著袁詣跌落到河裏,手忙腳亂的抓著昏迷的袁詣。再回想起他讓袁詣趴在一根漂浮在河中的浮木後,袁詣後腦的那道小口。
人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但是公子怎麽可能失憶?怎麽會失憶?想到這裏,陳勇慶感到了一絲絕望。
“呃…”袁詣再次在迷糊中睜開了眼睛。看著還在獨自沉思的陳勇慶,袁詣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是卻始終想不起眼前這人的名字。
“這位小哥,你既然稱呼我少爺,那你一定知道我的過往,與我說說吧。”冷靜下來的袁詣微弱的說道。
陳勇慶聞言挪了挪身體,小聲說道:“少爺,你小時候的事情我不是很清楚,其實我們也僅僅相處了幾天而已。但是你的再造之恩卻是我這輩子難以報答的……”
隨著陳勇慶的敘述,袁詣腦海裏似乎又顯出了幾道人影。但頭部在這時又在隱隱作痛了,嚇得袁詣趕緊停止。
陳勇慶了解的確實隻是片麵,袁詣隻知道自己是在安陸州出生,祖輩應該做官的,和興王殿下是兒時玩伴,準備去南京國子監深造。路上卷入了寧王之亂中,被人打落懸崖等等。
袁詣有點懵,按理說自己應該是現在穿越的,畢竟前世的記憶都曆曆在目,但是那幾道人影又是怎麽回事兒,為什麽自己感到了親切感?為什麽眼前此人感覺如此熟悉?
算了,不想了!袁詣輕輕搖了搖頭,既然想不通,那就不想了吧,至少現在總要生活下去。
“大夥兒今天趕了一天路,都休息啦!把馬車和貨物都清理聚集安放在一起!”一個響亮的聲音在馬車外響起。
陳勇慶攙扶著袁詣慢慢走出馬車,雖然天色已黑,但是不遠處的那堆篝火卻照映著一副熱火朝天的景象。
馬車沒有很多,加上自己乘坐的隻有六輛,其中兩輛馬車載人,四輛馬車運貨。此時,有四五人正站在馬車上搬運物資,車下有七八人正在肩扛背挑的將下地的貨物運到一個廢棄的窩棚裏,窩棚裏也同樣有人在忙碌著。
“兩位小哥,你們終於醒了。這一路顛簸,你們還請多擔待啊!”一名大約五十來歲的老者笑著向袁詣兩人拱手。
袁詣推開陳勇慶,整了整衣服,恭敬的道:“長者慈悲,多謝長者活命之恩!”
看著袁詣的舉動,這老者雙眼微亮,“不敢不敢,兩位乃是我們少東家遇見搭救的,我們也僅僅隻是略盡綿力,談不上活命之恩。”
“長者客氣了,如果沒有長者照料,想必我們早已棄屍荒野了。敢問長者,這是要去哪兒?”
“別長者長者的了,隻是癡長幾歲罷了。老漢姓劉名全,如果不嫌棄,你們稱呼老劉即可。”劉全頓了頓,接著說道:“我們本是這徽州商人,日前去遠方收購一些貨物,再運送到杭州販賣。這不,走到九江府卻被告知寧王叛亂,到處都戒嚴了,所有的船隻都不能通行。少東家隻好退而求其次,也幸好走的陸路,才能遇見兩位小哥啊!敢問兩位小哥這是?”
袁詣和陳勇慶相視一眼,袁詣苦笑一聲,指了指自己的頭部:“劉老,實不相瞞,我這兒可能受了損,之前很多事兒都記不得了。”
“劉老,我家少爺其實也是受了寧王之禍。被賊人打落了山崖,幸好大難不死,但是他的頭部受了傷,還是我來說吧。”陳勇慶自幼就在外闖蕩,說的話也是亦真亦假,讓人挑不出瑕疵。
“哦,原來如此,袁公子不必擔憂,現在你安心療傷即可,這失憶之症也非不可根治的。”劉全摸了摸胡須,沉吟了片刻,道:“這樣吧,袁公子與陳小哥現在離去也不安全,你們可暫且跟隨我們前去杭州府,到了杭州公子可自行離去。隻是這路途迢迢,我們又要趕時間,到時候路上可能會很辛苦,兩位……”
“謝劉老收留,我們二人絕不會拖了後腿。如果有什麽難處,或者有什麽需要我二人幫忙的,劉老盡管吩咐,我二人決不推辭。”袁詣答道。
“好,好。現在天色漸晚,我們就不用站在這兒了,等這些小夥兒暫且忙碌一陣子,我們喝口熱湯再聊吧。”劉全說完將手一引。
袁詣連忙推辭,落後劉全半個身位,在陳勇慶的攙扶下跟著劉全進了窩棚。
待幾人盤膝坐下後,袁詣才注意到劉全身旁的一個小子,虎頭虎腦的,雙眼透著一股靈性。
見袁詣注意到旁邊之人,劉全笑了起來,正要應答時,那小子脫口而出:“兩位好,我名程嘯。大哥將你們救回後,還是我親自給你們擦的傷藥呢。之前袁大哥疼痛難忍,我聞聲前來查看,唐突之舉,還請兩位勿怪。”
“原來是程哥兒,我名袁詣,這位年歲稍長,名陳勇慶。”袁詣連忙應道。
“不知兩位年庚幾何啊?我以為隻有我等徽州之民才會在小時就出門闖蕩,想不到兩位小哥也是這般年輕就獨自出門了。”劉全問道。
“小子今年已經束發(男子15歲)了。”陳勇慶倒是幹脆利索的回答道。
袁詣皺著眉頭,忍著針錐似的痛苦想了半天,在幾人想要勸慰時才應道:“小子記憶不全,如果沒有出錯的話,應該是正德三年。”
話音落下,幾人都是一陣唏噓。“看不出來,真的看不出來,袁公子竟然如此年幼,不過看你這體格和身高,我等都以為你已經豆蔻(13至16歲)或者束發(男子15歲)了,沒想到你才到總角(8歲至13歲)。”劉全淺笑道。
“哈哈,袁小弟你可比我小啊,我都豆蔻了,明年就束發了。劉管事,我終於遇見一個比我小的了。”程嘯開心道。
袁詣不禁莞爾,要論兩世相加,自己可是已經到了不惑的年齡了。淡然一笑,袁詣突然想起之前劉全眼裏的唏噓之情,忍不住問道:“劉老剛才說,你們徽州人從小就出門闖蕩,這是為何?”
劉全被袁詣的話問得愣了一下,旋即長歎了一口氣,道:“兩位是有所不知啊,徽州從古至今,土地就稀缺,僅巴掌大的一塊泥土也要種上一株稻穀。徽州苦啊,由於沒有成片的耕地,我們隻能在山凹之間尋找開墾一些零星的土地,稱之為“薄土”,往往幾十級薄土還不足一畝。由於徽州山高峻嶺,難以蓄水,十幾天不下雨,土地就幹裂,作物也就枯死了;亦或者一場暴雨之後,山洪爆發,將糞土禾苗衝的蕩然無存。你們看看此地…”劉全顫抖的將手指著這處窩棚道:“此地原本應該是為了種植莊稼而修建的。這裏原來應當有開墾出的一些薄土,但是你們現在看到了,這裏已經是一片廢墟。估計也是土壤被大雨衝刷,沒有了種植之地。種植之人隻得放棄這裏,另尋土地去了,哎!”
頓了一頓,劉全繼續說道:“‘七山一水一分田,一分道路加莊園’,你們能體會到我們坐在被摧毀的田壩之上,望著遠處山峰的那種黯然神傷的心情嗎?徽州一年的糧食僅能養活全境十分之一的人,不是我們懶惰,而是無地可種啊。沒有辦法,我們隻能在很小的時候就獨自外出去尋求謀生之路,這都是被逼的啊!我們這些人都還算是好的,能夠在東家的手下打雜,還能混個溫飽。哎,“歙南太荒唐,十三爹來十四娘”,有些小家夥十二三歲就得完婚,然後外出闖蕩,或許幾年,十幾年,幾十年才能返鄉;或者永遠也回不來了,客死在異鄉的土地上,無奈啊!”
“嗚嗚嗚”一些哽咽的聲音斷斷續續傳進了袁詣的耳朵裏。
袁詣抬頭一看,原來在不知不覺中四周已經坐滿了人。所有人聽著劉全的話,眼裏都是飽含熱淚,更有幾個瘦小的身影正在用衣袖擦拭著臉上的淚水。除了七八位約莫二三十歲的大人,其他的都還是孩子,大的約莫有十七八歲,小的隻有十一二歲。袁詣大致數了數,二十人左右,本就不大的窩棚被擠得滿滿當當的。
“算了,不說這些俗事了。人啊,總要向前看的,至少我們現在還有吃穿,還能靠自己的努力養活自己。湯應該熱了,大家都喝一口暖暖身體吧!”劉全籲了一口氣,寬慰著眾人。
隨著一碗熱乎乎的肉湯下肚,氣氛也熱鬧了起來。袁詣大致了解了這隻商隊的情況。徽州歙縣程家是縣城裏有名的大戶人家,特別是歙縣篁墩村程氏,更是整個程氏宗族的聚集地。劉全現在效力的程家家主程榮升乃是篁墩村的其中一分支,主要從事鹽、絲綢、糧食的行當,最開始在江淮兩地販賣鹽與糧食,掙了一些錢財,生意也越做越大。後來程榮升在歙縣開了程家八院之一的欣院。程榮升有兩個兒子,程嘯是程榮升的二兒子,從小就跟著幾名管事學習經商之道。而程榮升的大兒子,就是救袁詣兩人的少東家程雲,早在兩日前就帶了兩名夥計趕去了寧波府與買主進行協商去了。又有護衛頭領,名廖金武,手下有院內護衛十人,這些護衛除了保駕護航外,也會幫著搬運貨物,打打下手。至於袁詣見著的那群孩子,都是院內的夥計和學徒。
“啪啪啪”
劉全拍了拍手,道:“程嘯、唐鑫、李棋,你們和我一起去清點下貨物;金武,辛苦你們值下夜。時辰也不早了,大家收拾收拾,早點休息吧,明日還要趕早。”
看著劉全幾人起身,袁詣本打算跟著去看看的,想到這畢竟是人家的貨物,或許有什麽隱諱,怕唐突了幾人,便和陳勇慶尋了處離火堆不是很遠,又比較幹燥的地方,和衣而眠。
迷迷糊糊之間,袁詣仿佛看見了幾道人影站在他麵前,又像是在對他細細述說著什麽……
…………………
此時此刻的安陸州,興王長史府內,袁宗皋看著陸鬆傳回來的手稿,老淚縱橫。
十幾日前,袁家人就見過了沫梓妍與鴛兒。看了袁詣的家書,再聽了沫梓妍的講述,袁西平和陳芸曦都是不勝唏噓。陳芸曦更是決定收沫梓妍為義女,這樣也能給這個苦命的女子一個溫暖的家,至於鴛兒,也算作了袁家的丫鬟,不過她隻負責服侍沫梓妍。
大家都在為沫梓妍的遭遇感到憐惜,為造成百姓民不聊生的亂臣賊子感到憤怒,唯有袁宗皋和袁西平在心裏有著深深的擔憂。袁詣這次鬧出的動靜不小啊,想著孩子處在這樣的環境下,兩人均是感到心裏沉甸甸的,隻是不顯露出來罷了。
“果然禍事來了……我的詣兒啊!”袁宗皋看完手稿,整個人都顯得憔悴極了。家裏的這麽一根獨苗苗難道就這麽被毀了?袁宗皋心裏始終不相信。
“爹”袁西平接到袁宗皋要見他的消息,就馬不停蹄的趕回來。當他跨入屋內,一個字剛剛出口,卻見父親雙眼通紅的樣子,袁西平心裏猛地漏跳一拍。接過袁宗皋遞過的手稿,他十目一行的看著。看著看著,袁西平整個人如遭雷擊似的癱軟在地上,淚水隨著臉頰一滴滴落在手稿上。誰說男兒不流淚,隻是未到傷心處。
“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袁西平喃喃自語道,“我相信詣兒不會出事的,他這麽聰明,怎麽可能出事?找!爹,我們派人去找啊!”
袁宗皋步履蹣跚的走到袁西平麵前,將他拉起,“找,我們肯定是要找的,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不過,西平啊,這件事現在不能告訴你娘和曦兒,我怕她們承受不起,先瞞住一時吧。稍後我會麵見興王殿下,請求他那兒也代為隱瞞,畢竟王妃殿下和永福郡主對詣兒的感情也是很深的。他們現在正處在守喪期,不宜再受打擊了。”
“爹放心,孩兒…知道輕重…詣兒,我這就讓人…前去尋找詣兒…下落。不管如果,一定…一定要找到他。”袁西平哽咽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