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6

字數:7357   加入書籤

A+A-




    一九九九,冬季,寒風細襲。

    羅小力從市區迂回到縣城,他找彭歡歡拿此前去了廣東的高中同學信息。歡歡告訴小力,蛤蟆(胡軍),沈學好,還有好幾名女同學,都在珠三角一帶,不過他隻有他們大致的聯係方式,而且聯係方式還有可能產生變化。小力說,顧不了那麽多,先過去再說。

    拎著簡單的行囊,在二十世紀末,即將進入新千年之際,他從湘北縣城車站,登上了一輛開往南國大省の臥鋪大巴。

    湘北→→→廣州·東莞·深圳

    歡迎乘坐家鄉客車前往發財寶地!

    在逆向流動的淡季,客車司機們(亦是鄉黨)對小力的態度十分和藹。年輕人經過一番伶俐的討價還價後,一百四十元的車費,外加十元,即可同司乘人員沿途一起用餐。大家都是明白人,司機無需為餐費買單,小力也將享受一份超值的夥食。小力上了車,穿過並排的雙層臥鋪過道,找了一個車廂中部的上鋪位,半躺了下來,心裏暗自為司機給予的這份待遇感到開心。

    他環顧了一下車內,乘客不到滿員的一半。見那司機沒事,小力詢問他到達目的地要得多久,司機回答說“兩天一夜”。小力拿出一份地圖,仔細地查看,心裏揣摩著:這趟可是真正的出遠門了,一切都@未可知!

    從這一刻起,小力即將變成一名南漂的打工仔。他的目的地是哪裏——廣州?還是深圳?如果這趟過去沒有落腳點,自己會不會流落街頭?他一直聽說,珠三角的治安是出了名的亂,自己一個人獨闖南粵,風險有多大?

    車上的人們,躑躅蹉跎,盡管都是老鄉,顯然他們自顧不暇。手裏捏著幾個同學的聯係diàn huà,小力盤算著——親不親,同學情,自己不濟之時還得去找他們。正在遐想間,車上上來四五名年輕女孩,各自提著大包小包,顯得十分不便。小力隨手幫一名女孩把行李放到行李架上,整理好。放好行李後,小力問那名女孩:

    “你們帶這麽多東西,下車後怎麽搬得動呀?”

    女孩答道:“沒辦法,這些都是那邊人要帶的!”

    “哦,你們在那邊都有落腳點了嗎?”小力有幾分迷茫地問道。

    “我們都在那邊呆了兩年了!”這名圓臉女孩露出一絲淺笑,顯出幾分老道。

    “那你們能不能帶上我——”他脫口而出。

    圓臉女孩看了看小力,搖了搖頭,冷冷地說:“那邊不需要男工!”

    這時,車廂後頭有女孩叫“嬌子”,她便過去照應同伴去了。

    大客車在十點半鍾緩緩地啟動了。

    小力又看了看另外幾名女孩,都是充滿朝氣,年輕的女孩。小力忽然意識到:她們是不是在那邊做那行的?這年月,打工妹在廣東的負麵消息可不少!據說,湘川妹子在那邊還很受歡迎的。不過聽了女孩們後來的聊天,顯然她們是在南方某企業安安分分打工的女工,言談之中,她們把自己生產的某種電器描述得都有板有眼,符合歐姆定律,無意中還讓小力了解了美國的生活電壓是110v。

    客車駛上國道後並未一直前行,而是東彎西繞地去攬客。大約一個多鍾頭,半途上來兩名男子,手腕上盤著龍紋,讓人一看都不像什麽好人。其中一名“紋身”擠到嬌子身旁的空鋪,躺了下來。嬌子見此情形顯得十分別扭,卻又不敢吱聲。客車上的鋪位,設計得像兩排雙人床,倆倆乘客之間沒有間隔,一人隨手一搭即可將另一人抱住。

    這一切,被小力收歸眼底,他乃靜觀其變。

    兩個“紋身”一前一後地交談了起來,言談當中更顯語言暴力,汙染著整個車廂,兩人還不時爆發出陣陣淫邪的笑聲。

    “兄弟衝上去,砍了三個人……”

    “……帶回一個女的……哈哈……”

    旁人都忍受著兩個“紋身”粗鄙下流的談論,一路上不敢吭聲。車廂內有人自顧著吃喝零食飲料,伴隨著滿地丟棄的垃圾,顯得十分滿足的樣子,室內的物質和意識形態的汙染,絲毫不被他們所掌握。現實給小力上了第一課——這就是社會!

    他斜躺在臥鋪上,不經意地想: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麽而南下——為了生存?為了尊嚴?抑或價值!古人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在這個凡俗的世界,一切皆以“錢”字開道!毋庸置疑,金錢能讓人得以生存,金錢也可以回饋人價值,尊嚴,但是,金錢絕對替代不了人的格。現代社會,很多年輕人都是受過教育的新生代,他們都希望自己能上升到“馬斯洛需求理論”的更高層。然而,理想往往頂不過現實,哪怕是年關將至,依然有很多出門人,為了生存,為了扒一口飯吃。言回小力本身,如果沒有父輩創造出稍好的經濟條件,他還不是跟別的農村人一樣,早就兩臉一抹黑,在鄉間野地裏刨食吃?

    這趟旅程,這趟臥鋪車的旅程,小力和眾多年輕人一樣,是出門求生存,他們逃不脫馬斯洛的“底層需求”,也就是安全的需求。眼前,嬌子的安全需求上升到了第一位。她無助的眼神,幾次向眾人發出求助的xìn hào。小力心裏明白,這個夜晚,即將會有一場衝突發生,自己有必要盡力搭把手,而且要不留痕跡。這不是逞英雄的地兒,更與尊嚴價值無關。

    一路上,天色陰沉,客車在冷風中呼呼地穿梭著。

    他隔空找嬌子聊了起來,嬌子也很配合地與小力像熟人一樣地交談。兩名“砍手”一愣,轉頭看了看在隔鋪的小力,沒有搞清這位老弟的來頭。過了一會兒,這兩位道上兄弟似乎也累了,慢慢地安靜了下來。

    大家心裏明白,這對“紋身黨”雖暫時性消停下來,說不定晚上會生出更大的事來。

    客車司機們隻顧著一路飛奔,從晌午到黃昏,居然就隻吃了一些幹糧。小力餓得早已兩眼發昏。終於等到下午六七點鍾,司機們才找了一處國道匯合口,停了下來。小力往外一看,公路兩旁餐館林立,是那種不用怎麽裝修,甚至不用打招牌的二層民房。司機大聲吆喝著,“全部乘客下車吃飯啦,全部乘客,下車吃飯啦。”

    按照此前的約定,小力被司乘叫上上了二樓,樓上已備上店家安排的豐盛晚餐。不用客氣,小力和三名司乘,大快朵頤地吃了起來。吃喝間,一名老司機抹抹嘴,問小力是哪個鄉鎮的。小力報上自己的出身地兒,並隨口講了一些地緣笑話。

    聽到興頭上,那名老司機忽然問道:“伢子,你是黃蓋湖的?你是不是羅堅的兒子?”

    小力一驚:“您怎麽知道啊!?”

    “嗨,我同你爸是老朋友了,當年我們開貨車一起拉煤,我的車陷在泥坑裏,他還幫我拖過車的——我看你長得就像羅堅咧!”

    小力這才想起每個大客車司機首先必須是三年以上的貨車司機。大家都是一個圈裏的人,交談就顯得親熱多了。小力於是把車裏兩個紋身男的情況跟司機們說了一遍。不想,年輕的司乘員說近年還真聽說過在臥鋪車上發生qiáng jiān的案例。幾個人一商量,得想辦法來阻止類似事件的發生。

    吃完飯,已到晚上八點多鍾,眾人回到車上,qì chē又緩緩地啟動。那名年輕的司乘員手裏拿著話筒,走到過道中央,大聲地說道:“各位乘客,請注意乘車安全,保管好自己的財物。前麵馬上要出省了,春節將至,兩省交界處會有jǐng chá查車,到時請配合jǐng chá,接受檢查……”接著,他又要求部分乘客將位置調整了一下,讓不認識的男女乘客分隔了開來。

    這下,嬌子她們才得以安心下來。嬌子並不知道,司機們的這番反應,是在小力溝通後作出的。

    夜色下,車內一宿,相安無事。兩名“紋身黨”早已不知在什麽時候溜下了車。客車沿著湘粵邊境崎嶇的國省道,發出沉吟地低吼聲,翻過綿延起伏的山脈,進入粵省境內。

    淩晨,迎接小力的是一個叫做“坪石”的粵北小鎮,她就像小力的家鄉一樣,給人特別清新的感覺。這個時候,小力顯得格外興奮,他終於跨出一大步,來到了“敢為天下先”的南粵之郡!

    “嗬嗬——廣東,我來了!我來了——無厘頭!”

    此時此刻,小力仍沒有設定好自己的終點站,廣州——or——深圳?

    “嬌子,你們要到哪個城市下車呀?”小力大聲地問他的老鄉。一旦出了省的人兒,同縣來的又多了一層親緣關係。

    “我們到東莞!”其中一個女孩答道。

    “哦!東莞,那我也跟你們去!”此時此刻,老鄉已然就是親人。

    女孩們聽了都把目光投向嬌子,沒有一個回應的。

    “那我問你,你為什麽去東莞,答對了,我們就帶上你!”嬌子突然發問道。

    小力聽了,微微一笑,這是在考自己的應對能力哩!

    旁邊的的女孩聽了開始起哄,急著催小力回答。

    “別急別急,讓我想想——東南西北中,發財到廣東!行吧?”

    “不行不行,你說的是廣東,而且這句話是別人說過的,不算!”

    “別急別急,我還沒有說完呐!”

    “——東南西北中,發財到廣東;莞邑在其中,廣深蹺不動!”

    “好——!”

    車廂裏的人聽了發出一陣歡呼聲,開車的老司機聽了也探過頭來,笑著說:“年輕人,有奔頭!”

    這時的小力,並不知道東莞是個什麽樣的地方,他別無所求,隻希望嬌子等人能帶他找個落腳的地兒,進而,他能找個保證生存的工作。至於有沒有奔頭,現在定論,還為時尚早。況且,父親的那位老朋友,後來警告他說:“東莞可是不相信眼淚的喲!”

    嬌子是答應了帶小力一起走,但她對小力說,看能不能先住下來,找到找不到工作,她不能打包票,現在外麵的男生,東躲西藏過得像鬼一樣。小力聽了,顧不了那麽多,連聲答應“行,行,行!”

    巴士一路又行進了大半天,進入廣州市區。紅燈綠燈,兜兜轉轉,年輕人早已搞不清東南西北。客車來到廣州火車站廣場的一處空地,停了下來。司乘員吆喝道,有到廣州火車站轉車的人由此下車。

    小力望了望窗外,隻見“統一祖國,振興中華”八個大字,十分顯眼,讓人感到震撼。廣場的正麵是一座層疊的高架橋,小力聽說這就是著名的廣州火車站,他便想下車去看看,順便買點水喝。

    年輕的司乘告誡小力說:“小心哦,這裏可是全中國最亂的地方,黑道盛行!”

    老司機也說道:“搶劫,shā rén,吸毒的,詐騙的,都在這裏了!”

    小力聽了十分緊張,他小心翼翼地來到這個讓打工者們談之危危的車站廣場。廣州站,多少年來,它是千千萬萬打工仔們心中的一座燈塔,多少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來來去去,書寫著一代又一代屬於他們自己,生生息息,不滅的故事。

    廣州站廣場,大喇叭裏不時地播報著尋人的啟示,人來人往,扛著大包小包的,推著小車叫賣的,吆喝打diàn huà的,還有一些漫無目的,讓人看上去,腦袋不長在身上的人。他不敢大意,走了兩分鍾,看見一排賣菠蘿的,他們一個個生得胡子抹茬,麵如黑旋風,扯大嗓門在那裏叫賣著。他正渴得難耐,忙走到一個攤位前,指著一瓣菠蘿,問道:“多少錢一片?”

    那位“李逵”揚了揚手裏的水果刀,說了一個他今生沒聽到過的貨幣單位:

    “乙蚊(men)。”

    小力又問了一遍:“多少?”

    “乙蚊(men)!”

    他的心跳開始加速,喏喏地豎起一根手指,“壹……壹塊……?”隨手遞了一塊yìng bì過去。

    對方開始急了,“哇啦哇啦”地叫了起來,他一句也聽不懂。

    小力也急了,怎麽,他連普通話都說不了?這是在幹嘛,發xìn hào?再說,就四分之一片菠蘿,能要得了多少錢?

    廣場上的人流滾滾,誰也不認識誰。

    說時遲,那時快,黑道要動手了,他迅速扔下那枚yìng bì,抓了那塊菠蘿,拔腿就跑,留下身後一串怎麽也聽不懂的叫罵聲。

    風聲鶴唳,他不敢往後看。穿過滾滾人流,小力飛快地跑回大客車,上車後,他迅速地把那片菠蘿塞進年輕的司乘的嘴裏,自己噗嗤噗嗤地直喘氣。

    待小力看到後麵沒有追兵,慢慢緩過氣來,眾人開始問他發生了什麽事。小力這才把剛才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出來,聽得車上的人都笑翻了。

    老司機說道:

    “年輕人,你不錯喲,還賺了一塊!人家打工仔出門到了廣州火車站,不是被騙的,被打的,被訛詐的,就是被欺負的!現在倒好,你個古惑仔,搞掂廣東佬!”

    “哈哈哈哈……”

    “他們隻是一些貧窮的,賣菠蘿的本地農民!”

    “他要會講普通話,我給他兩三元也沒問題啊,我沒想到,在中國的地盤上,還有不會講普通話的中國人!”

    多年以後,小力回想起自己接觸到的第一句“粵語”,不禁啞然失笑,而廣東農村人,皮膚黝黑的形象,又與心目中的“黑旋風”何曾相似!多年來,打工者們口耳相傳,廣州站的治安惡疾,亦是聲名遠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