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8
字數:6329 加入書籤
nbsp; 入鄉隨俗,住進宿舍的小力很快就通過室友搞清了這家工廠的情況。這是一家台資企業,生產音響等電器。要說嬌子在這家廠裏,還真的有點勢力,別人不敢收留外人在廠內住宿,她給人打過招呼之後,小力的臨時住處就有了。小力還聽說,嬌子的堂姐美玲是廠裏台灣老板的情婦,她在這個廠裏算得上半個老板娘,很多同事都敬畏著她呢。遐想之下,這不禁讓小力為之愕然。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情婦政治?
轉來轉去,小力居然也碰到這種傳說中的橋段!他感到十分驚訝——這似乎與自己數年來接受的傳統價值觀格格不入。美玲傍著台灣人,嬌子依靠美玲,小力依靠嬌子,那——自己算什麽?
昨晚的一夜驚魂,讓他心有餘悸,不管怎麽說,嬌子為他解決了住處。外麵很多人隻能租住在簡陋的出租屋裏,除了每日要花費不說,還有被抓捕的風險。盡管嬌子說已跟廚房打好了招呼,他可以去飯廳吃飯,他還是決定自己解決吃飯問題。嬌子又對小力說:“很快就要過年了,你找工作隻能等到年後再說。”小力答應了下來。
小力的室友阿友是廠裏的小車司機,與小力是同省的老鄉。阿友很是熱情,主動跟小力聊天。都是開過車的人,大家一聊就有共同話題;再談到對一些時政要聞的觀點,兩人更是所見略同。接連的一個星期,小力都待在這家廠裏,阿友在沒事的時候,就帶著小力在廠裏閑逛。這是家規模上百人的工廠,有生產部門和包裝倉庫,還有一棟辦公樓。車庫裏停著一輛老款benz s600,還有一輛淩誌越野車。小力心想:這台灣人真是有錢啊!那兩輛車對內地普通人來說,可是遙不可及。這個時代,擁有一輛轎車,也毫無疑問是身份的象征!自己雖然愛玩車,此時也隻能將奢望深深地藏於心底。
這天,阿友沒有任務,他便帶小力來到車庫。阿友進入大奔,啟動車子,並拿出工具來給車做些保養。
“阿友,這輛奔馳得多少錢啊?”
“這個呀,一百多萬吧,反正咱們買不起。”
小力心想,這種上百萬的車子,不也就是四條腿跑路嗎,我爸那輛解放可比它結實多了。
“小力,你有沒有開過這種車?”
“沒有,儀表盤都認不全呢!”
“嗬嗬,你謙虛!”阿友笑笑道,“如今台灣人有錢,在大陸投資辦廠,享受著高人一等的生活啊!”
“有錢人也應該有有錢人的煩惱,你每天替老板駕駛這輛豪車,日子也挺滋潤的!”
“也不能這樣說,隻是打工,你知道在這廠裏開車才多少錢一月嗎——這工作看上去光鮮,一個月也就千來元,還經常被扣款。隻能說我在廠裏上班輕鬆,衣食無憂。你不知道,我一個兄弟現在還在外麵出租房裏等著我的資助呢。剛剛接到他打來的電話,說昨晚被拉進治安隊了,正等著我拿錢去救命哩!”
“呃,怎麽回事,犯了什麽事?”
“還不是因為暫住證啊,走在大街上,就能被治安隊抓進收容所裏,讓你的老板或朋友拿錢去贖,沒有就送去木頭鎮修一條永遠修不完的鐵路。”
“讚助證?”小力的字典裏沒有這個詞。
“不是讚助證,是暫住證。”阿友用手比劃著。
“這暫住證是什麽人發明的?”
“什麽人發明的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打工者來了就得辦。”
“那就去辦一個唄!”
“說得輕巧!辦個證得要三百元,那相當於普通工人大半個月的工資呢!現在很多人飯都吃不到一口,誰會舍得花這個價錢去辦證。”
小力心想,幸好自己住在這工廠裏麵,舒適又安全,不然又得麵對多少未知的風險。不過小力還是想去看看外麵的情況,他提出跟阿友一起去收容所贖回他被羈押的朋友阿勝。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下午,倆人來到收容所一看:哇,這哪是什麽收容所啊,分明就是一間沒完工的毛坯房,裏麵擠了一群男男女女,異味撲鼻。阿勝昨晚在裏麵呆了一整夜,人看上去十分憔悴。阿友把自己的廠證個治安隊員看了看,替阿勝交了三百元。那帶頭的治安隊長,收了成堆的票子,也不開收條,便吩咐讓阿友帶著阿勝離開。出來時,三人被裏麵的一個女孩叫住,女孩給他們一張紙條,上麵記著她男友的名字和打工的廠址,請他們去一趟那家工廠,找他男友拿錢過來贖人。
當一個年輕女孩,一個人在外麵沒有人可以信任的時候,她還是選擇了信任她的同類——這種信任,僅僅是靠他們有著某種相同的經曆——同時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辦完女孩的囑托,在回去的路上,阿勝說:“你們再不來,我今晚可要被送到木頭鎮去修鐵路了!”
“修鐵路可就慘嘍,每天給你掙五毛錢的工錢,湊夠了回去的路費,才給你遣送回老家。”
小力歎道:“每天工錢五毛,那得幹多久才夠路費回家呀……”
阿勝說,他是在前天晚間睡覺時被治安隊抓去的,“那裏麵真不是人待的地方!被抓的人全被關在一起,稍有不從就會挨打。”阿勝在裏麵待了一通宵,給蚊子打了一夜工。毛坯房的隔間還關了好多女的,都要找人花錢贖回,不管你是大學生研究生,男生女生。小力聽得心裏直冒汗,自己跟他們並沒有什麽兩樣,凡胎俗體一個,如果是這樣,那太可怕了!自己好歹算是讀過書的人,哪怕是破財消災,也不能遭此侮辱,得趕緊找人去辦這個證。
阿友細微地安慰著阿勝,帶他去洗漱,換衣服,叫他不要放在心上。作為同類,他們肝膽相照,相濡以沫。看著阿勝的可憐遭遇,看著這兩位新結識的朋友,小力心生感動,他決定請阿友和阿勝吃頓飯。兩人也很樂意交小力這樣一個朋友,便愉快地接受了他的邀請。
進入夜色的工業區,年輕人一波接一波。街邊的大小攤檔,生意紅火。露天溜冰場,激烈而刺耳的音樂,讓小力想起了與大學同學的那場旱冰派對。三人找了一家開放式餐廳坐下來,小力點上幾道葷菜,再點了六瓶啤酒:“先來點啤酒壓壓驚!”
阿勝講述著他被抓時的情形:
治安隊半夜破門而入,“起來——蹲下,手抱頭……”
小力很是鳴不平。
阿友在一旁連忙勸道:“算了,算了,總算沒吃大虧!來,幹杯!”
酒杯之中,小力又了解到阿友和阿勝的一些情況。原來阿友和阿勝在家鄉都是開貨車的,他倆的年齡都在二十一二歲,在社會上幹了好幾年。阿友和阿勝半年前一起出來找工作,阿友找到一份小車司機的差事,阿勝則沒有那麽幸運,半年來一直在飄。小力此時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堂哥,他在深圳那邊是找到工作了呢,還是像阿勝一樣漂浮不定?
這天晚上,小力他們喝得有些暈了。阿勝十分投入,且有幾分激動,不停地訴說自己的境遇不佳,他和阿友原本在家鄉一起開貨車,前兩年生意尚可以,隨著普通貨車行業門檻越來越低,競爭也越來越激烈,他們的生意最終無以為繼,隻好將車轉讓後,出來謀生。阿勝的父母因為買車還欠下了人家的賬,到現在都沒還清,說道心痛處,阿勝不禁哽咽了起來。
兩人連忙安慰阿勝。小力說:“兄弟,這隻是因為運氣,不必灰心的!”阿友說:“我在這邊呆了近半年,我看見來來往往的貨櫃車特別多,這種車大多是香港人開的,內地還少,一般人開不了,更買不起,阿勝你不妨去培訓一下開半掛車,再托個熟人去應聘開半掛車。學車的錢我來想辦法……”
小力說就是,他剛來東莞才幾天,也看到一路上的貨櫃車,風塵仆仆。
這天晚上,三人邊喝酒邊聊,玩得有點晚。吃喝完,待小力和阿友暈暈乎乎地往駐地走時,突然遇到四五個手持棍棒的人,隨後他倆各自遭到了幾聲悶棍......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
待小力早上清醒過來時,直感覺背上隱隱作痛。昨晚是怎麽回來的?對了,昨晚好像還發生了什麽事情!
小力定了定神,仔細的回憶——是啊,昨晚酒後跟阿勝告別,小力和阿友在回來的路上——想起來了——昨天晚上,差不多十一點鍾,他們在昏暗的工業區路上,迷迷糊糊地被四五個人圍住,他們手持木棍,朝兩人身上各自猛抽了兩棍,他們就什麽也不記得了。後來是工友把他倆抬回宿舍的。小力一摸身上,昨天身上剩下的千多元全都被那幫人收走了。這時,阿友也從床上清醒了,他一清點,身上的呼機和零花錢全都被他們搶走了。
阿友的手機丟了,廠裏有事,派人過來叫他,他來不及上點活絡油,隻能忍著疼痛趕去出車。阿友上班去後,小力獨自留在宿舍裏。他回想著這幾天的情景,傳說中的廣東治安亂象,就在自己眼前發生。他有必要仔細思考一下自己的選擇了。一個人懷揣著闖天下的夢,來到這莞城,現在卻麵臨著如此複雜的局麵。或許以後他將會用僅學的半桶水英語來開路,可是他連個畢業文憑都沒有,又能闖什麽?毋庸諱言,之前自己僅有的些許優越感,至此已喪失殆盡。未來的路在何方?小力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同學。他們會怎麽說?又會怎麽看待自己?陳慧……淩雪……吳小丫……
好在小力不是兒女情長,哭哭啼啼之人。這點挫折,對一個男人來說,算不了什麽。
他很快摸清了周邊的方位,地形。原來這片珠三角腹地跟自己的家鄉一樣,三十二個鎮區,地勢平坦略有小山脈;周邊河流眾多,又細又密,不同的是這裏的江水居然可以倒流。與水土相關的嶺南族裔活動,世代繁衍,天長日久,衍生出一些內地人讀不出的熱詞:湧(chong),邑(yi),氹(dang)。莞邑,就是東莞人給予自己這座城市的昵稱。
就在數十年前,這個地方窮得與內地沒有什麽兩樣,甚至還有一段天昏地暗的逃港史1。鬥轉星移,南海邊唱起了春天的故事,莞邑大地也隨著深特的迅速崛起而崛起。伴隨著製造業的空前發展,四麵八方的淘金者迅速地趕來,外地人口已數倍地超越了本地人口。本外地人的交融與衝突,不可避免地發生。四處可見的建築工地,廠房,街道上擁擠的人群,大多是外來工。來的人多了,魑魅魍魎就有了,偷竊,搶奪,殺人的治安問題隨之而出。
有深圳過來的打工仔說,深圳那邊抓人都抓瘋了,他親眼看見人被一車車拉進樟木頭收容所,收容所裝都裝不下了……難怪有人說九十年代是個瘋狂的打工年代——心懷叵測的人瘋狂地犯罪,街上的治安隊瘋狂地抓人。本地居民一度視外來工為洪水猛獸,有的村落甚至將村口用鐵柵欄攔起來,專人把守,限製外人進入。
據說,八十年代廣東人民對內地來的打工者是開放和包容的。有新聞報道當時有一批江西井岡山來的打工妹,被兩地勞務部門用大客車接到深圳某工業區。地方官員聽說是革命老區來的小姑娘,憐惜之情油然而生,就像接待自己的親人一樣,在當地最好的酒店包了十二桌,首先請領隊和姑娘們開了洋葷;又安排當地所有的賓館和招待所,全部對她們敞開大門,她們願意住哪就住哪。並告知賓館和招待所,井岡山來的一分錢也不能收。誰知晚上有人悄悄地報告說:“那些女娃悄悄地躲在房間裏哭鼻子!”領導聽了:“哭鼻子?誰欺負了她們!?”“誰敢呀,在山溝裏呆習慣了,想家唄!”2
……
小力是九十年代的最後一秒(刻)趕過來的,承上啟下,他正趕上一個爺爺不愛,姥姥不疼的時代,當然沒有福分享受這種待遇了。那是早期,客以稀為貴!更是發達地區政府對革命老區的花季姑娘們的關懷。而今這個時代,廣深腹地人滿為患,適者生存,即使是花季的少女,也一視同仁。
--------------------------------------------------------------------------------------------------------------------
1陳秉安《大逃港》。
2陳秉安《來自女兒國的報告》。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