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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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次鄴州偶遇,伽羅竟極少再想起姚謙,陡然聽杜鴻嘉提及,多少覺得詫異,“他怎麽在傅府外?”

    “誰知道呢。”杜鴻嘉聳肩,“他在牆外站著,心事重重。”

    伽羅嗤笑。

    也是巧了,徐傅兩家協力扶持端拱帝奪得皇位,同居相位。長姐傅姮嫁給了徐相的次子徐基,她曾動心過的姚謙娶了徐相的千金徐蘭珠,如今老夫人還打算把二姐也送進徐家。這是造的什麽孽?

    而姚謙既然攀附了徐相,本該春風得意,站在傅府外出神,又是何意?

    杜鴻嘉見她垂首不語,便道:“那日在客棧……我沒敢多問。但姚謙對不住你,我瞧得出來。伽羅——姚謙攀附權貴遭人背後唾棄,從他同窗那裏,我聽見了些舊事,不管是惡意中傷還是確有其事,總之不會平白生出流言。別怪表哥說話直,那個被辜負的人,是不是你?”

    辜負二字,原本曾令人深夜傷心,而今聽來,卻格外平靜。

    伽羅把玩一段柳枝,“是我又如何?在淮南時,他是我外祖父的門生,往來密切。”

    她說得雲淡風輕,卻叫杜鴻嘉猛然揪心。

    那天她淚水漣漣的模樣印刻在心間,前些天從姚謙的同窗那裏聽到的議論,更是令他震驚憤怒。他未再提起此事,帶著伽羅往花園湖邊轉了一圈後送她回去,順道從值房取了給伽羅買好的幾件有趣玩意,逗她開心。

    出得東宮,杜鴻嘉連衣裳都沒換,騎馬便奔向戶部衙署。

    酉時才至,便有戶部官員陸續出來,杜鴻嘉等了片刻,姚謙陪著戶部右侍郎走了出來,拱手作別。右侍郎神色鬱憤,姚謙亦然,搖頭歎氣的才走了兩步,猛然瞧見山嶽般堵在四五步外的杜鴻嘉,愣住了。

    杜鴻嘉呲牙,“姚謙。”

    “閣下是?”姚謙記得這張臉,卻不知其身份。

    杜鴻嘉淡聲道:“東宮左副衛率,杜鴻嘉。去喝一杯?”

    他眼中的挑釁毫不掩飾,姚謙自然記得那日杜鴻嘉堵在樓梯口的凶狠架勢,心中不服氣,便冷聲道:“請!”

    京城內酒館甚多,拐過兩條街,便是一處有名的酒家。

    杜鴻嘉率先入內,要個雅間,吩咐夥計先來兩壇北地常喝的烈酒。那夥計殷勤送他至雅間,自去安排,姚謙冷著臉進去,就見杜鴻嘉負手立在桌邊,臉色陰沉。

    姚謙冷笑,“杜大人是想喝酒,還是尋晦氣?”

    “尋晦氣!”杜鴻嘉跨步上前,揮拳便倫向姚謙側臉。

    姚謙一介文人,哪料到他會如此粗魯,尚未反應過來,左臉便傳來劇痛,骨頭都碎了似的。他正憋著滿肚子氣,當下心中大怒,也揮拳回擊過去。

    杜鴻嘉不閃不避,挺著胸膛受了,左拳出袖重重擊在他胸口。

    身手出眾的東宮小將本就非姚謙所能消受,加之杜鴻嘉滿腔怒氣,姚謙吃痛,踉蹌後退兩步,撞在牆壁上。

    甜腥的味道蔓上舌尖,他忍痛擦拭嘴角,看到上麵鮮紅的血跡。

    仿佛鬱氣隨著血被打出,他竟然覺得痛快。

    姚謙忽然哈哈大笑,扶著牆壁笑了半天,才憤然指著杜鴻嘉,“是為了伽羅吧?我比不過你的身手,要打嗎?來,隨便招呼!”慣常的謙和神態化作猙獰,他唾出口中鮮血,道:“杜大人莫非也傾慕伽羅?”

    “她是我表妹。”杜鴻嘉冷聲,“你怎敢辜負她!”

    “你以為我願意!你以為我想讓她傷心!”姚謙厲聲,側頭見那夥計捧著兩壇酒在門口目瞪口呆,跨步上前便搶了過來。他也不顧身上傷勢,一拳搗開,抱起來仰頭便喝。

    七八口灌下去,辛辣的酒味從喉嚨燒入腹中,他舉起酒壇,砸在地上。

    酒壇甚為牢固,竟未碎裂,隻咕嚕嚕滾到旁邊,倒出殘酒。

    姚謙目中赤紅,指著杜鴻嘉質問:“今日既然是尋晦氣,我先問你,戶部新來的左侍郎刻意刁難,也是你仗著東宮的權勢指使的?我知道,我能進戶部,全賴左相提拔,那左侍郎諸般刁難,就是想告誡我攀附的下場。可是我有何辦法!滿京城裏都是你這般的人——仗著權勢作威作福,肆意欺淩!”

    “我不認得左侍郎。”杜鴻嘉道。

    姚謙卻不信,“那人與東宮來往密切,不是你從中作祟,還能是誰!”

    “不是我。”杜鴻嘉重申,“我打你,不靠權勢,靠拳頭。”

    “嗬……嗬!”姚謙嗤笑,大抵是酒意上湧難以支撐,踉蹌至桌邊坐著,“我剛上京時,也是滿腔熱血抱負。男兒縱不能征戰沙場,也該在朝堂立一番事業。可你知道國子監是什麽情形?有真才實學之人難以出頭,倒是你們這些京城官員的紈絝子弟,仗勢淩霸,肆意欺辱!朝中取官隻看門第,何曾考察才學?不靠左相提拔,我能靠誰?十年寒窗苦讀,到頭來卻被那些紈絝壓著難展抱負,你甘心嗎?”

    “我知道伽羅傷心,我也愧對於她。”姚謙扶在桌麵,抬起頭來,眼中紅絲醒目,“這輩子是我姚謙對不住她。我辜負了她。”

    杜鴻嘉冷嗤,笑容隱含輕蔑。

    姚謙驀然起身,揪住他胸口,手背青筋隱約突起,“怎麽,你也瞧不起我?論出身,我是不如你。可將來未必!”

    杜鴻嘉冷嗤,“我確實瞧不起你。不為出身,為你的誌氣。從前的名相蘇老先生也是出身寒微,中了狀元卻遭人打壓,被安排在窮鄉僻壤當小吏,卻終憑借斐然政績居於相位,後來退居靈州,也曾造福一方百姓。姚謙——這不能成為你背叛伽羅的理由。”

    “你胡說!蘇相若非有人提拔,也隻會埋沒。”姚謙將杜鴻嘉衣領揪得更緊。

    杜鴻嘉揮臂格開,見姚謙又撲上來,當即揮拳,將他打倒在地。

    “你如何謀取前途,與我無關。但你負了伽羅,就該教訓!”他一腳踢開那礙事的酒壇,拂袖轉身,大步出了雅間。

    姚謙坐在地上,全身被打得酸痛,他狠狠擦拭血跡,眼神漸而陰鷙。

    “教訓我……就憑你?走著瞧吧!”

    *

    次日,姚謙未能去戶部衙署。

    謝珩下朝回到東宮,同韓荀商議過要事,又召杜鴻嘉吩咐幾件事情,末了,道:“姚謙是你打的?”回頭見杜鴻嘉臉現愕然,便道:“徐相說的。昨日你約姚謙喝酒,回去時姚謙鼻青臉腫。姚謙說是滾落樓梯,徐相不信。”

    “是我。”杜鴻嘉供認不諱。

    “為何?”

    “私仇。”杜鴻嘉直言,“倘若徐相因此為難殿下,屬下自會去尋他,絕不連累殿下。”

    “他還不敢。”謝珩淡聲。

    杜鴻嘉便道:“還有一事,需稟明殿下。姚謙懷疑戶部左侍郎是屬下打著東宮的旗號安插,目的是借機打壓,或許會借此詆毀生事。此事屬下並不知情。殿下明鑒,屬下與姚謙雖有私怨,但絕不敢因私廢公,擅自借東宮之勢插手六部。”

    謝珩瞧著他,冷肅的臉上倏然閃過一絲笑意。

    不可擅自借東宮之名營私舞弊,這是他給東宮屬官的告誡。

    以杜鴻嘉的性情,行得端做得正的事,絕不會心虛。如今特意稟明解釋,是怕他心存懷疑繼而遷怒傅伽羅?傅家傾覆失勢,舊日親友避之不及,唯恐被其連累,這杜鴻嘉倒是待表妹很好。

    很難得。

    謝珩回身,將一封文書遞給他,“那人是我安排。”

    杜鴻嘉愕然抬頭。

    “左相的賢婿,將來怕是要重用。多加考驗,有何不可?”謝珩出乎意料的解釋,繼而大步出了書房。

    杜鴻嘉深感意外,隨他出去,臉上卻露出暢快的笑意。

    *

    南熏殿內,伽羅對此毫不知情。

    給文惠皇後抄的經書已然過半,再過兩日,應當就能呈上。

    她從前在淮南時,每常外祖母在佛前打坐,偶爾也會陪伴,近來抄書,甚是想念。抄罷經書,同嵐姑說起舊日的事,思及外祖母的處境,愈發擔憂。

    外頭天光正好,不日便是端午,內直、典設二局打理得有條不紊,各處裝點籌備得齊全,南熏殿中也沒缺粽子。

    雄黃酒的氣味自窗外飄入,伽羅踱步出門,恰逢侍女抱著酒壇經過。

    侍女並不知伽羅身份,見謝珩以禮相待,杜鴻嘉格外關照,自然恭敬衝她行禮。伽羅亦頷首,旋即向嵐姑道:“外祖母不止禮佛,還會釀酒。聞見這味道,更想她了。”

    “往年老夫人還會給姑娘刺香囊。”嵐姑含笑,“老夫人吃齋念佛,心地善良,會平安無事的。”

    “等忙過這陣,我便設法去看望她。”

    伽羅緩步走過,看到抱著菖蒲匆匆走過的侍女,聞見風中斷續隱約的雄黃酒。

    過了南熏殿往西北走,便是東宮內眷居處。因如今閑置,隻留些老嬤嬤照看燈火灑掃庭院,平常少有人來。平素這些嬤嬤深居簡出,而今趁著籌備端午忙碌,喜慶之餘,不免同行閑談。

    那嬤嬤五十餘歲的年紀,抱著一叢菖蒲,正低聲議論,“……聽說了吧?那位叫高探微的刺史被貶了。從前那樣作威作福的地方大員,如今被貶去做個長史,可真是報應!當年他欺壓咱們王府,如今皇上沒砍他頭,已是恩寬了。”

    “我昨晚也聽兒子提起。他還說,朝廷就是這樣,一層層的貶下去,最後再砍頭問罪。”

    “可不是。我聽說他那個兒子也進牢裏去了。”

    “進去了就別想出來,得罪了皇上,他還想活命?”

    ……

    這些人多有從淮南的惠王府陸續跟隨入京的,家中丈夫子侄也在東宮衙署或十衛當值,消息靈通。事情關乎昔日的死對頭,消息自然傳得更快。

    低低的議論聲漸行漸遠,伽羅神色未變,隻握緊嵐姑的手,“我們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