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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內, 譚氏和嵐姑並肩站著。

    從伽羅晚飯後踱步入院, 來去徘徊時, 她們就站著了。秋夜風冷, 送來丹桂甜香, 嵐姑見譚氏站得久了, 怕她身子吃不消,勸了幾回,譚氏卻不肯回去坐著。沒奈何, 隻能尋了件厚實的披風過來,免得受寒。

    從窗隙往外瞧,月色燈光交雜之下,能將院中情形看得分明。

    譚氏雖看不到此刻伽羅的神情, 卻將謝珩一覽無餘。

    那是她從沒想到過的神情——憐惜、愧疚、疼愛,目光專注, 旁若無人。

    譚氏是過來人, 回想伽羅說過的事情,回想那晚兩人的不歡而散, 回想伽羅近來的苦惱和偶爾的出神, 再瞧此刻情形, 心中便是洞然。謝珩那日在昭文殿中沒半分錯處, 當時杜鴻嘉冷邦邦指責後並未發作, 晚間也曾來看她, 被伽羅氣走後消失數日, 這會兒還能匆匆趕來……

    看得出來, 謝珩很喜歡伽羅,不管將來會如何,至少此刻很認真。

    所以他數番出手幫忙,急著探問長命鎖的內情,未必是另有所圖,而是想幫伽羅。

    那麽伽羅呢?

    譚氏從嵐姑嘴裏套過話,知道伽羅認得清形勢,說過並無此心。然而心中打算未必能作數,人的感情從來不受理智控製,不知不覺中生出情愫的實在不少。至少從這些天看來,伽羅的心緒,已不自覺地被謝珩牽著走,因他喜,因他憂,已不是淮南天真懵懂的小姑娘了。

    孽緣啊!譚氏心裏歎氣,闔上窗扇。

    院中,謝珩手掌覆著伽羅臉頰,柔軟又嬌小,將心中冷硬盡數化作柔軟。

    伽羅卻終於察覺不妥,後退半步逃出謝珩的手掌,吸了吸鼻子,“殿下見笑了。”

    她眼睫上尚且墜著淚珠子,闔眼時瑩瑩滾落。

    嘴角卻牽起來,往水汽朦朧的眼底添了笑意。

    這笑意暌違已久,叫人瞧著熨帖。

    “那天的事是我處置欠妥。”謝珩醞釀了一路,道歉的話緩緩出口。長這麽大,他除了在父皇跟前認錯,幾乎沒跟誰服軟過,這話說得也甚是艱難。然而說出來,心裏那種負擔卻仿佛又消去了,如同那回他答應營救傅良紹一般,跨過心裏那道坎,看似艱難的事,也就不算什麽。

    伽羅也不虛與委蛇,帶著眼淚挑起笑容,“怎麽欠妥了?”

    “兩句話就能說清,非要生悶氣。”謝珩聲音低沉卻好聽,帶著點自嘲,“害人害己。”

    害人害己?伽羅眨了眨眼睛。

    “害你擔驚受怕,害我被冤枉。”謝珩坦白。

    伽羅的唇角彎得更深,“確實擔驚受怕。殿下一走,我還當是哪裏觸怒得罪呢,差點罰自己麵壁思過。”這當然是玩笑話,但氛圍確實比那晚的冷臉對峙好了太多,伽羅再退半步,朝謝珩盈盈施禮,“那日也是我無知,又犯了小人之心,還請殿下擔待。”

    她每回坦坦蕩蕩的說自己是小人之心,謝珩都覺得無比可愛。

    遂一本正經的道:“我若不擔待,豈不辜負寬宏大度的誇讚?明晚中秋,朱雀長街上有花燈,帶你出去散心。”

    伽羅喜出望外,“當真?”

    謝珩不答,隻垂目瞧著她。

    伽羅笑意更深,“我知道,殿下說話算數!”

    話說開了,先前的煩悶也蕩然無存。伽羅瞧著謝珩滿身疲憊,知道他近來忙碌,便道:“夜已深了,殿下請回吧。”

    “明晚來接你。”謝珩也不再打攪。

    送謝珩出了南熏殿,自關了門扇回到屋中,就見譚氏笑吟吟的端坐椅中。

    “這回高興了?”譚氏招手叫她過去。

    伽羅帶著點賭氣的意味,“所以那天殿下沒有強行逼迫外祖母吧?外祖母還不肯實說,白叫我揣測擔心了幾天。”然而心裏知道譚氏是為她好,腳步帶著身體走過去,“夜深了,也該歇息了。”

    “不妨,嵐姑在裏麵準備熱水。”譚氏握著伽羅的手臂,眼底慈愛,“我雖沒說實情,也沒冤枉殿下不是?不過也算是瞧出來了,先前的事是我多慮。”

    伽羅偏頭,帶點疑惑。

    “太子殿下無緣無故地待你太好,你身上又有長命鎖這小寶貝,我總得留個心眼,免得人家另有所圖,你卻蒙在鼓裏。現在看來,也是我想多了,太子位居東宮,將來富有天下,未必會將此物看在眼裏,他願意幫你——”譚氏抬目,對上伽羅的眼睛,“是真心待你好。方才你們說了什麽?”

    伽羅咬了咬唇,眼底的窘迫羞澀一閃即逝。

    “殿下說……明晚放我出去看花燈。”

    “那你想去嗎?”

    “我……”伽羅猶豫。倘若隻是散心,她當然願意去。在東宮悶了這麽久,誰不想出去散心?更何況那還是花燈,玉壺光轉,琉璃映照,女兒家最喜歡的景致。

    可方才她也看得出來,謝珩確實是喜歡她的,甚至比她猜測的還深一點點。

    當時固然覺得欣喜,甚至甜絲絲的,此刻冷靜下來,卻又作難。

    她跟謝珩倒是好說,謝珩的風姿手腕,她在北上途中就曾稱讚,住在東宮半年,愈發欣賞。那份傾慕、信任是何時滋長出來的,她都不知道。拋開旁的事情,她其實挺樂意跟他同去。

    但顯然,旁的事情不能拋開。

    宮裏的端拱帝對傅家、高家恨之入骨,公主和惠王府的許多舊臣亦然。以她這尷尬的身份陪在謝珩身邊,恐怕沒人樂意。

    而她這裏,縱然她對祖父沒半點感情,那位畢竟是父親的至親。來日死祖父於端拱帝之手,父親會作何感想?更別說淮南的外祖父如今被貶,處境每況愈下,倘若將來遭遇不測,縱然是有因有果,外祖母又會作何感想?

    那道深淵擺在眼前,沒有人能夠逾越。

    所以那些蠢蠢欲動的火星,在它竄成火苗之前,就該掐滅。

    伽羅眸色稍黯,“我不該去。”

    “我隻問你,想不想去?”譚氏哪會不知她的顧慮。

    “花燈會,當然想去看。”伽羅坦白承認。

    “那就遵從本心,旁的事情,不該你來考慮。”

    伽羅錯愕,看向外祖母,那位目光沉著堅定如舊,讓人心安。

    “那就……去吧。”伽羅道。

    譚氏欣慰頷首,“不管怎麽說,太子的性情為人,我算是沒有顧慮了。等過了中秋,外祖母就把長命鎖的事原原本本告訴你。屆時要不要告訴謝珩,全由你來決定,外祖母不會插手。如今,先養好精神,明兒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的伽羅,應該是京城裏最好看的美人。”

    “這樣誇,我會自滿的!”伽羅失笑。

    譚氏也隻是笑。

    正巧嵐姑備好了熱水,祖孫倆先後沐浴盥洗。

    *

    次日晌午時,家令寺奉命給伽羅備了套衣裳,由宋瀾帶著管事宮女送來。

    宋瀾恭敬如常,將客氣話說完,讓管事宮女放下錦盒。

    打開三個錦盒,最先是一副麵紗,迥異於平常帷帽上的黑白紗料,這麵紗是裝飾所用,海棠紅的顏色中繡了絲絲金線,上緣以金線滾邊,繡出極好看的花紋,下緣則點綴極薄的金片,不重,卻霎是好看。

    第二個錦盒中是秋日該穿的衣裙,象牙白的底色,繡著纏枝花紋,微微豎起的領口最為精心。裙子的色澤也不算搶眼,上頭沒用半點刺繡,卻用了極好的暈染工藝,腰間還是乳白的色澤,到腿麵時現出些微紅色,漸漸顏色加深,終至裙角的海棠紅。裙子裁剪也十分精心,腰間精簡,往下漸漸做出褶子,到了裙角,便如胭脂堆疊,因裙子已熏了月麟香,可以想見動則嫋嫋泛香的曼妙。

    第三個錦盒中,是一件霞紅色繡牡丹的披風,銀絲金線,牡丹盛放,精致刺繡的緞麵之外,別出心裁的蒙了一層薄紗。這披風白日裏穿著或許不算太好看,但若是夜間穿了走在月下,有滿街花燈映照,便會如月影霞光,朦朧又嬌豔。

    伽羅呆呆的將錦盒看了片刻,問宋瀾,“是太子殿下吩咐送來的?”

    “是。”宋瀾答得簡短。

    她原本隻知道謝珩吩咐家令寺籌備衣裳,本沒太上心,此刻看見錦盒中的披風,卻滿心詫異。這件披風做工之精細、用材之名貴、心思之獨到,皆叫人讚歎,放眼整個京城,絕無僅有。

    披風不可能是倉促做就,所以……

    宋瀾低眸,強壓下心底那種難言的情緒。

    這個傅伽羅究竟有什麽好?值得太子這樣用心的對她!

    伽羅倒沒太留意宋瀾。

    固然對謝珩不知何時生了些許情愫,但她私心裏知道,她不可能跨過溝壑走到謝珩身邊。謝珩也不可能違拗端拱帝的心意,將她永遠留在東宮,所有的心事,在她解決了長命鎖的事之後,都會成為過往。

    所以不管對心思昭然若揭的薑琦、還是對眼前這位女官,伽羅都甚少留心。

    闔上錦盒,伽羅對宋瀾道了聲謝,便請她回去。

    晚飯後換上這套衣衫,伽羅對鏡自顧,愣了好半天。

    淮南山清水秀,以婉約清雅為美,那時她年紀也有限,並不曾刻意裝扮過。上京後諸事雜多,除了端午那回刻意裝扮之外,伽羅也很少用心裝點。

    這回外祖母不願辜負那披風麵紗,從謝珩送來、伽羅擱在架上的首飾中挑了半天,最終選定一頂墜滿流蘇滴珠流蘇的烏金鬥笠。這是北域貴族女子所用的裝飾,形似竹編鬥笠,隻是用烏金絲織成,周圍如珠簾般懸著極小的白玉珠穿成的流蘇,流蘇盡頭,則是豔紅欲滴的紅寶石,打磨圓潤。

    嵐姑也覺得這個好看,遂將伽羅的頭發盡數挽在頂心,從帽子頂上的金環中穿出,結成高挑嫵媚的倭墮髻。

    伽羅對著鏡子愣神半天,聽得謝珩駕到,當即迎出去。

    謝珩一見她,隻覺眼前霎時亮了,滿心驚豔。

    少女身姿窈窕修長,裙衫之美自不必說,那襲銀紅灑金的披風襯托,愈見嬌美嫵媚。

    最惹眼的是她的眉眼,半張臉都被麵紗遮住,等閑沒人能夠認出來。她的眼睛本就好看,像是微藍的水波蕩漾,清亮又奪目,有麵紗邊緣的繡金襯托,更見光彩。最妙的是頭上裝束,釵簪珠花一概不用,那白玉珠流蘇珠簾般垂落在額前,末尾渾圓的紅寶石懸在鼻前兩指處,隨著前行的動作微晃,配上她深邃的眼眸,增添些許異域風情,光彩照人。

    即便不露真容,曼妙身姿加上這雙眸子的神采,已能豔冠群芳。

    更勿論光潔柔膩的額頭,藏在麵紗下的臉頰,還有柔軟嬌豔的朱唇。

    ——必定十分誘人。

    謝珩愣神了片刻,竭力驅走旖念,才清了清嗓子,“都好了?”

    伽羅“嗯”了聲,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

    “外麵有車馬。”謝珩努力收回目光,率先走出南熏殿。

    他想,方才的眼神,除了驚豔之外,恐怕如狼似虎。

    馬車出了東宮,很快拐到朱雀長街。

    街上人流如潮,燈火輝映,謝珩翻身下馬,讓伽羅隨他同行。

    中秋節的燈會,比起上元,當然算不上盛大,所以整個京城花燈的精華幾乎都聚在了朱雀長街。這本該是闔家團聚的日子,換做尋常人家,院裏擺上月餅桂花酒,置辦一桌小菜,一家人圍桌而坐,賞月玩月,何等歡快。

    然而京城薈萃天下精英商旅,大多數人因路途遙遠,難以趕回家團聚。

    獨自在住處賞月未免淒涼,所以這花燈會一出,立時引來無數百姓。

    ——熱鬧賞燈,舉城歡樂,總歸能衝淡離鄉背井之感。

    所以此刻,朱雀長街一帶已然聚滿了人,等稍後花車過來,恐怕就得重現上元節摩肩接踵的盛況。

    好在謝珩和伽羅來得不算晚,謝珩穿著尋常衣衫,背後跟了戰青、劉錚和嶽華——至於杜鴻嘉,據說是派去別處守株待兔了,想必是為徐家的事。

    伽羅也未多問,同謝珩慢慢賞玩過去,偶爾碰著有趣的燈謎,便駐足猜測。

    謝珩很有耐心地跟著,偶爾伽羅猜不出來,還提醒兩句,幫伽羅拿個店家準備的禮物。

    一行人其樂融融,戰青緊隨在謝珩身邊,嶽華緊護著伽羅,劉錚則負責拿伽羅收獲的那堆禮物——慣於舞刀弄槍的侍衛頭領,拿著店家送的花籃瓷兔,一臉別扭。

    但戰青說了,務必好生帶著。

    劉錚隻能將那精致卻不牢固的花籃護在身前,免得被擠歪了形狀。

    伽羅倒是無所顧忌,左顧右盼的瞧著種種花燈。

    謝珩走在身旁,目光有大半都落在伽羅身上——對於花燈,他並沒多少興趣,但花燈下的美人,就太賞心悅目,甚至叫人挪不開眼了。

    月影紅霞在滿目華彩流光下挪動,伽羅半張臉被遮著,偶爾回頭跟他說話,眼底全是快要溢出的笑意,像是晴日春暖的湖麵,浮光躍金,光彩惑人。白玉珠流蘇編得柔軟垂順,隨著她轉頭的動作微晃,紅寶石珠子映著臉頰,整齊又旖旎。

    身側的擁擠謝珩渾不在意,甚至熙攘之下,站得離伽羅愈來愈近。

    偶爾有人擠過來,謝珩便伸臂護在伽羅肩頭,仿佛隻要稍微收臂,美人能頃刻入懷。可惜伽羅太不老實,不時便被花燈吸引,幾步走脫,半點都未察覺謝珩若即若離的懷抱。

    為一寸半尺的距離計較追逐,那是謝珩從未體嚐過的滋味。

    將近朱雀長街跟長平街的交匯處,戰青的低聲稟報才拉回謝珩的心思。

    “殿下,徐相果然來了,就在那邊。”

    謝珩隨他所指瞧過去,便見街角的酒樓蓬萊春裏,賓客盈滿,二層拐角處的雅間窗戶洞開,裏頭人影參差,最顯眼的就是當今權勢赫赫的左相徐公望。

    徐公望的旁邊,依次坐了次子徐基女婿姚謙,旁邊是一座屏風,想必屏風後就是女眷。

    “徐堅果然不在這裏,他想必是衝殿下來的。”戰青低聲,“咱們現在過去嗎?”

    “不急。”謝珩搖頭,“逛完這條街再去,看老狐狸能否沉得住氣。”

    戰青猶豫,“徐家人必定已看到了殿下,我怕今晚人多……”

    “他還敢在朱雀長街對我下手?”謝珩語氣中帶有種不容置疑的威嚴,“正愁他不露馬腳,當街行刺,反倒能遂我意。”

    徐家能豢養家奴,跟些見不得光的shā shǒu有牽扯,東宮難道就是吃素的?

    謝珩不懼鷹佐的大軍,欣然奔赴虎穴,又怎會怕他徐公望的挑釁手段。

    拿身手刀劍硬碰硬,他倒更期待。

    戰青不再言語,隻是愈發留神戒備。

    伽羅專注於花燈,加之熙攘吵鬧中聽不見低語,渾然不覺,繼續賞燈。

    謝珩很有耐心的陪著,心思時而在伽羅身上,時而在朱雀街,時而又飛到徐府。中秋花燈會,是最容易趁亂生事的時候,徐相往年端坐府中,這回特意來蓬萊春,欲蓋彌彰。想必是被他步步緊逼,終於沒了耐心。

    如此甚好。

    那條大魚,最好今晚自投羅網,免得他用旁的手段,鬧得太不好看。

    正想著,忽覺眼前有光芒晃過,回神一瞧,就見伽羅手挑花燈,笑吟吟的看著他。

    “剛贏的禮物,京城最好的花燈師傅所做。好不好看?”她笑聲清甜,燈光映照下仰頭含笑,目光直直照進謝珩心裏。

    他眼角餘光瞥過去,看清那是個魚形的花燈。

    不同於尋常的紙糊或者厚重琉璃做輪廓,這魚型燈是用打磨極薄的琉璃片做成,頭尾精致,栩栩如生,中間片片魚鱗圓潤透亮,拿銀線穿起來,裏頭燭光映照,便如紅鯉。

    謝珩瞧著伽羅,目光灼灼,“整個京城,最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