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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宋敬玄一聲令下, 第三波數千軍士當即再度衝向山嶺。
迥異於前兩回的奮力衝殺, 這回雖有宋敬玄號令, 帶兵的都尉卻逡巡不前, 不及前兩次奮勇堅決。沒了領頭的都尉, 士兵固然人多勢眾, 卻也不似前兩次勢如虎狼。因宋敬玄的萬金重賞都是指著謝珩的方向, 且別處山勢愈險峻難行, 大半的人都往湧向此處。
如此一來, 衝往別處的兵力不似前兩回凶狠, 疲憊的小相嶺守軍還能應付。
弩車上的箭矢仍舊如雨罩下,存滿各處的重石依舊迅猛滾落,奉命進攻的士兵卻沒半點退縮。謝珩所在的隘口兩側都是懸崖, 高處架設弩車弩機,如雨射落,五步寬的山路上卻還是湧滿了士兵, 前仆後繼。
謝珩、戰青和四名近衛渾身為鎧甲籠罩, 隻露出眼鼻的空隙。
箭矢射來,落在鐵甲上釘釘作響,雖難穿透, 卻將渾身砸得微微作痛。
淬煉冷厲的長劍鋒銳異常,每一劍揮出去,都是皮肉割裂、骨頭擊碎的哢哢聲音。駐守別處的杜鴻嘉、曹典、嶽華對敵的壓力稍輕, 隻令副手鎮守, 齊往這邊來救, 九人聯手,守住最要緊的隘口。左右幾十步外,韓林帶著副手、蒙鈺帶著劉錚,各守一處。
刀起血落,箭矢紛飛,重傷的士兵倒地或是滾落,一茬一茬,仿佛永無盡頭。
……
伽羅聽見山腳的呼喊時,已然出了住處。
即便曾往雲中城議和,她也未見過兩軍對壘的激戰,更不曾見過謝珩這樣凶險的拒守。
小相嶺上的人幾乎全體出動,就連譚氏和嵐姑都自告奮勇,到寬敞處,隨軍醫一道,為戰事中負傷的侍衛兵士處理傷口。
伽羅的任務是守護韓伯嶽,萬一謝珩守不住,叫她帶著孩子遁入深山,等待救援。
伽羅心裏擔憂極了,在屋門前焦灼踱步許久,終究沒能耐住,將韓伯嶽緊緊帶在身邊,前往臨風而建的山中茅亭觀戰。
這裏地勢高,三麵是斷崖,能將盤旋主道上的情形一覽無餘。
巍峨挺拔的峰巒之下,縱橫交錯的溝壑之中,攻山的士兵仿若蟻群出動,那條隻能容一輛馬車同行的路上,更是密密匝匝擠滿了人。順著山路往下,黑壓壓的士兵前赴後繼,而山腳的空地上,萬餘人馬列隊嚴整,旌旗飄動。
山風撲麵,冷厲如刀,伽羅將目光落在隘口處,看到騰挪砍殺的鐵甲身影。
那裏是盤旋山路最窄之處,左側斷崖直落,連最矯健的野物也難以攀登,右側亦是高聳的斷崖,上頭架設弩機,身後對著小丘般的箭支,源源不斷的射出。
即使隔得頗遠,伽羅也能從潮水般擁擠的人群裏看到謝珩的身影。
平常威儀端貴,翻雲覆雨,混入人群,卻還是那樣渺小。
即便知道謝珩身手出眾,有鐵甲護身,伽羅還是忍不住的擔心,生怕那如潮人群裏有冷箭趁隙射中謝珩要害——那副沉重的鐵甲固然嚴密,護住周身,眼鼻處卻還是留有空隙。況且那樣沉重的鎧甲,穿著走路尚且費力,要執劍對敵,又得費多少力氣?
擔憂毫無用處,伽羅不敢閉眼睛,不自覺的合十雙手,將從前拜過的佛像菩薩盡數回想一遍,祈求謝珩安然無恙,祈求黃彥博盡快帶兵趕來救駕。
手背被風吹得冰冷,掌心密密匝匝的卻全是汗水。
伽羅垂手,在風裏吹幹膩膩的汗,忽覺掌心一熱,有隻小手牢牢握住了她。
那隻手有著迥異於同齡人的力道,令伽羅愈跳愈快的心稍稍一頓。
低頭,對上韓伯嶽的目光,是令她都意外的鎮定。
“傅姐姐害怕他們打上來是不是?”韓伯嶽聲音尚且稚嫩,卻頗堅定,“別怕,伯嶽會保護姐姐!你看——”他指著另一條盤旋上山的小路,那裏也設了隘口,是韓林帶著士兵死守,如銅牆鐵壁。
“那是我爹爹。”韓伯嶽語氣中頗為自豪,“他說過,不管多少人來打,咬著牙關一個一個打回去,總會有贏的時候。那些人雖然凶狠,卻都不及爹爹厲害,他會保護我們的。”
真是孩子氣,伽羅一笑,握緊他的小手。
另一隻袖中,不自覺地將匕握得更緊。
“你爹爹說得對!”她說。
沿著山路層層防線,謝珩保護著她,而她最要緊的是保護韓伯嶽。
……
山下的對戰異常激烈,洶湧而來的敵兵像是泄閘的洪水。
謝珩神情冷厲,身上鐵甲沉重,手中長劍冰冷。這些都是大夏的兵士,是本該保疆衛國的子民,而他和身後的侍衛、柘林府的守軍,都是大夏同袍,本該協力對抗外寇,此刻卻不得不刀劍相向。
端拱帝回京繼承皇位時,因朝堂大亂,宮廷外未起戰事,然而權力相爭,到了此時,惡戰仍舊不可避免。
每一劍斬下去,都像是有尖銳的刺紮在身上。
然而他必須守住。
謝珩神色冷凝,魁梧冰冷的盔甲橫在路中間,浴血如神。
數裏之外,黃彥博幾乎是用盡渾身解數,令身下駿馬疾馳如風。
洛州境內被宋敬玄把持多年,盤根錯節,謝珩又是孤軍深入,除了最先投誠的韓林,旁人都不敢輕易將賭注押在他的身上。
柘林府地勢占利,又有韓林決心相助,謝珩遂選了此處作戰。然而除卻柘林,周遭的折衝府都是宋敬玄的親信,哪怕有人心存搖擺,也無一人敢公然相助——宋敬玄嚴防死守之下,黃彥博為保性命,無法公然攜虎符和兵部文書去調兵,派侍衛潛入時,也被對方搪塞以懷疑有詐的借口搪塞回來。而今朝堂式微,局勢動蕩,他們有恃無恐。
黃彥博無奈,隻能繞過宋敬玄的防守,往別處調兵。若不是有徐昂吐露的種種消息為佐證,他都未必能順利調動兵力來救。
兩處折衝府的三千兵力日夜兼程,他帶三百騎兵在前,兩名中郎將帶餘下步兵在後,途中衝破數次阻攔,才趕到小相嶺,卻還是遲了。
峰巒連綿疊嶂,黃彥博遠遠望過去,能隱約看到小相嶺烏壓壓的人群。
距離太遠,他看不到確切情形,然而那團人群已至山腰,想必第一道防線已然潰敗,此刻的謝珩和柘林府守軍,已是拚死支撐。
手中鐵槍已經握得燙,黃彥博高聲呼喝,率三百騎兵搶先攻至。他正當壯年,滿腔膽氣吼出,如同虎嘯,疾馳至宋敬玄的後軍,未等對方舉矛抵擋,身下駿馬騰身而起,越過連排的盾牌,闖入敵陣。
後軍安排的都是心存猶疑之人,不及前軍整肅善戰,陣營霎時騷亂。
黃彥博縱馬橫衝直撞,迅衝亂隊形,三百騎兵緊隨其後,仿佛虎入狼群。
他渾厚的聲音幾乎響徹郊野——
“宋敬玄矯冒虎符謀逆,皇上有旨,歸降者恕其無罪,繼續謀逆者殺無赦!”
小相嶺的凜冽山風中,伽羅和謝珩縱然聽不到他的聲音,卻都看到了宋敬玄後軍的騷亂。數萬軍士的拚命強壓之下,黃彥博的到來仿佛皸裂土地上最及時的雨水,縱不能淋澤萬物,卻叫人看到希望。
伽羅懸著的心微微一鬆,淚水幾乎奪眶而出。
謝珩精神大振,口中怒吼,挑翻數名敵兵。
山腳下的動靜也漸漸傳來,那三百騎兵衝突呼喝,極遠處還有近三千步兵的高聲呐喊越傳越近。攻山的士兵們紛紛回望後方,便見宋敬玄的後軍如泥沙潰散,被衝得潰不成軍——最後壓陣的那位都尉雖也是宋敬玄一手提拔,被逼上了賊船,卻時刻在觀望,猶豫不決。
前兩波攻襲被擊退時,他已覺出謝珩守軍的強硬,待黃彥博率軍來援,霎時沒了鬥誌。
今日攻山,他還未被調一兵一卒,當機立斷,說他是被宋敬玄蒙蔽,命部下繳械投降。
黃彥博從他讓出的空隙中繼續往裏衝,那位都尉聽得遠處援兵呼喊,當即命部下倒戈,圍剿宋敬玄。這邊的騷亂盡數被山腰的兵士看在眼裏,那些人固然是被將領和宋敬玄的重傷驅使,然而看前麵的人一波波帶血倒下,焉能不膽寒?
而今形勢突變,宋敬玄後軍易亂,士氣霎時低落。
謝珩布下的守軍卻立時反攻,將攻山的兵士打得節節敗退,終至退散遁逃。
防守的壓力一鬆,謝珩命蒙鈺、戰青、杜鴻嘉等人反攻,他卻令侍衛牽馬過來,帶了韓林和蒙香君,由侍衛在前開道,縱馬直衝宋敬玄所在的中軍——此次殊死一搏,謝珩想要的不止是宋敬玄的軍權,還有宋敬玄本人。
倘若將宋敬玄押回京城,對於徐公望而言,將是致命的打擊!
苦戰之下的滿身勞累早已消失無蹤,謝珩重甲在身,不懼怕箭矢,當即如猛虎下山,帶人殺向中軍。
宋敬玄措手不及。
他知道謝珩可能會調動別處兵力來援救,故而沿途設伏,欲將對方攔在途中。而他急著率兵圍山,也是打算趁援兵未到,一鼓作氣拿下謝珩。誰知道黃彥博會及時來援救?
更可恨的是,後軍倒戈,大損士氣。
然而戰事已起,所有的後路都已斬斷,他或是拚死支撐,斬殺謝珩後再攬大權,或是敗逃潰散,另謀生路——然而以謝珩的心機手腕,能在他的地盤策反韓林、捉走徐昂,心機手腕著實駭人。
他縱然今日能逃走,也走不出謝珩的天羅地網。
倒不如背水一戰,你死我亡,全憑天意!
宋敬玄胸中騰起些豪氣,當即拔出佩劍,高聲道:“殺過去!”
前軍經過幾番衝殺,半數傷亡,剩下的人既然已對謝珩出手,便無推卸投誠的機會,當即高聲呼喝,仗著人多勢眾衝殺過去。
……
高聳綿延的小相嶺下,是廣袤原野和起伏丘陵。
謝珩一路俯衝而下,如鷹入兔群,無人敢直攖鋒芒,紛紛退散。一行十餘騎勢如虎狼,同蒙鈺等人率領的守軍攻襲而下,離宋敬玄愈來愈近。
對方數名都尉湧過來攔截,廝殺混戰中,迅向宋敬玄逼近。
蒙香君盔甲在身,右手是防身殺敵的長劍,左臂挽著那把桑木弓,背後是裝滿鐵箭的箭筒。
論臂力,她不及謝珩及諸位將領,但要論射箭的準頭,她卻是出類拔萃,甚至連謝珩都讚賞有加——哪怕是迅奔跑的虎豹獵物,隻要是她臂力所及之處,蒙香君射向左眼,就絕不會落在右眼。
中軍迅被衝出缺口,宋敬玄麾下最得力的五名都尉,三人在攻山時重傷潰退,兩人被謝珩斬落馬下。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兩萬人馬潰散四逃,宋敬玄身邊部將冷落。
方才的些微豪氣被撲麵而來的凜冽殺意澆滅,宋敬玄坐於馬背,終於覺出驚恐。
回溯越過這幾年的位高權重,歸根結底,他還是那個沒落伯府中的紈絝。
求生的本能驅使他策馬逃遁,因他身手平平,人心已散,旁邊隻有最可信的四名死士保護,遂選了士兵們為盾,挑個謝珩不易追來的方向,縱馬奔逃。他比不得謝珩、黃彥博等常年習武強身的人,穿不動沉重的鐵甲防身,後背雖有銅鏡,空隙卻也不少。
謝珩和蒙香君在侍衛護持之下策馬緊隨,如虎氣勢之下,幾乎無需多揮劍,便震懾得對方讓出條路。
挽弓搭箭,鐵箭疾射,卻在金戈交鳴中飛向別處。
謝珩臂力甚強,鐵鑄的箭矢如攜風雷,但凡射中宋敬玄,便能叫他栽倒馬下。然而那四名死士卻忠心護持,出眾的身手配著敏銳的防禦,甚難攻破。
前後兩撥人馬疾馳,謝珩因人手有限,未能撥出半個兵卒在前路設伏,隻能急追不舍。
蒙香君最初的箭矢也被逐個擊飛,怒從心起,當即道:“殿下,我連射四箭,煩勞你掩護!”說罷,取四支鐵箭在手,夾在四指之間。
謝珩會意,雙腿夾著馬腹,彎弓如滿月,見蒙香君已備好,當即疾射而出。
蒙香君的箭矢緊隨其後,連珠般射出去,每一支目標各異,跨幅極大。
謝珩從來都是一箭即中,沒練過連射兩箭的手法,隻能再從箭筒中取箭,疾射掩護。
六箭幾乎是同時射來,卻各有所取,謝珩攻襲背心要害,蒙香君的四支箭,卻各去後腦、背心和左右腿的要害,疾馳中防不勝防。才避開這四箭,後頭四箭再度射來,混著謝珩鐵矛般強勁的鐵箭,挾帶風雷。
死士們防護不及,被蒙香君的箭矢透隙而過,深深沒入宋敬玄後心。
如是四五回,宋敬玄背心已中兩箭,腿上要害亦被射中,搖搖欲墜。
死士中兩人已被蒙香君的飛箭連射除去,門戶大開。
謝珩愈追愈近,全力彎弓,鐵箭蓄滿力道,破空而出,穩穩紮在宋敬玄的後心微偏處。
肥碩的身影被箭勢衝得俯身前撲,跌落馬背,濺起滿地黃塵。
回身來救的死士被侍衛斬殺,謝珩勒馬過去時,便見宋敬玄滿腿是血,在地上痛苦抽搐,幸未斃命。他神情冷肅,鐵甲上沾了斑駁血跡,如同殺神,劍尖直指宋敬玄咽喉,厲聲道:“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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