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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尊和傅相的處境,確實令人擔憂。我出京前曾想去尊府探望,卻未料禁軍把守得嚴密, 不許閑人入內。其實尊府的顯赫,京中誰人不知?這回戰敗,也未必就是傅相之過錯。徐相與我雖然力爭求情,終究未能挽回, 著實遺憾。”彭程歎息,續道:“姑娘擔心令尊和傅相,徐相與我亦是如此。姑娘必定也希望他們能安然回京吧?”
“當然。”伽羅點頭,麵帶憂愁,“家道劇變,若是祖父回不去, 恐怕真要一敗塗地。”
這是實情, 伽羅的憂心並非作偽。
彭程頷道:“誰都不願看到傅相一敗塗地。姑娘這回北上, 想必是鷹佐王子所請?到了北涼,鷹佐王子自然會看重。雖說初到那邊處境會艱難,但以姑娘的才貌, 博得鷹佐王子的賞識絕非難事。屆時姑娘極力勸說鷹佐王子放回徐相,與姑娘有利無害。”
伽羅屈膝行禮道:“還請彭大人指教。”
彭程被謝珩嚴防死守多日, 想著明日就要議和, 難得的良機下, 自然要極力勸說。
他瞧過附近, 見沒旁人,便低聲道:“傅相與當今皇上的恩怨,姑娘或許知道。要保傅家權勢,必得太上皇歸來,否則以當今皇上的行事,傅家上下必定性命不保。姑娘應當明白,當如何行事了?”
伽羅點點頭,又皺眉道:“事關重大,又豈是我能左右?”
“姑娘自管勸說,旁的事我會安排。徐相府上的少夫人也在我臨行前囑托,務必照拂姑娘。我身在鴻臚寺卿之位,朝中還有徐相做主,必定能設法令姑娘在北涼過得很好——這是當今皇上和太子殿下絕不會做的。姑娘無需顧慮旁的事情,隻管勸說鷹佐即可。”
伽羅應了聲,幾乎能猜到他的打算。
徐相府上的少夫人是她伯父的長女,左右相不止私交甚好,還結了兒女婚事,這是少見的事情。兩家利益相關,又需仰仗太上皇才能保住權勢,彭程認定伽羅會被說服,也就順理成章了。
那麽,在她勸說鷹佐之餘,彭程會如何安排?
無非金銀財帛,曲意奉承,以利相誘,甚至給出更荒唐的讓步也未可知。
再往後,自然是靠著徐相經營數年的勢力,奪回朝政大權了。
太上皇回歸,傅家、高家權勢富貴可保,這當然是很誘人的。可即便北涼願意放人,太上皇就能安穩回京,重掌權柄嗎?
伽羅不知道原先那位太子為何嘔血而死,八歲的皇子為何暴斃,卻總覺得,謝珩父子被壓製多年後能迅入主皇宮,絕非庸碌之輩。太上皇複位的事,應當是希望渺茫。
她不敢答應,隻做苦思之狀。
正自沉吟,忽覺地上多了道影子,抬頭就見嶽華不知是何時趕來,手中長劍在握,劍尖抵在彭程喉間。
彭程對喉間的冰涼後知後覺,下意識往側麵躲了躲。
劍尖如影隨形,嶽華眼中仿佛結著寒冰,目光如刺,要將彭程刺穿。
彭程麵色不變,似乎半點都不為被人窺破而擔憂,甚至顯得有恃無恐。他官居高位,被一介侍衛這樣執劍冒犯,竟然也不曾作色。
兩人對峙片刻,彭程忽然笑了笑,繼而抬手捏住劍尖,緩緩將其拿開。
嶽華劍尖虛指,目光卻還是刺在彭程身上,如藏憤恨,直至彭程走遠時,仍未收回。
伽羅冷眼旁觀,覺得這情形實在有趣,仿佛這兩位陌路人有過私怨似的。
然而也與她無關。
見嶽華並無動身的意思,伽羅便是一笑,“咱們走吧?彭大人背上也沒繡花,似乎不值得細看。”不待嶽華回答,便抬步走開。
*
次日清晨,嶽華換了身尋常民婦的裝束,與嵐姑一道跟在伽羅身後,等待謝珩宣召。
議和的事由謝珩率鴻臚寺、吏部等官員去安排,伽羅安靜坐在屋中,直至晌午將近,才聽外頭陳光道:“殿下請傅姑娘前往明光堂。”
伽羅依言出去,意料之外的,看到杜鴻嘉也站在門口。
他自抵達雲中城後邊忙碌奔波,極少露麵,此刻出現在屋外,晌午的陽光下,神色間的疲憊難以掩飾。伽羅低頭,還能看到他袍角不知何時染上的汙泥尚未幹涸,想必是從外麵匆匆趕回。
他的身後烏壓壓的站著數人,為的男子應是北涼將領,腰懸彎刀,趾高氣昂,脖頸上的刀疤醒目。刀疤男人的身旁是一位鴻臚寺的官員,後麵則是北涼衛兵,陣仗不小。
伽羅衝杜鴻嘉行禮,微微抬眼,便見他也正瞧過來。
他抬了抬手並未說話,卻以唇形迅道:“別害怕。”
伽羅詫然不解,探究看他,杜鴻嘉卻已轉身向那刀疤男人道:“請吧!”
刀疤男人將伽羅渾身打量,鷹目之中有審視亦有戒備,繼而揮手,令四名北涼衛兵繞到伽羅身後,而後往外走去。
客舍裏柳色方新,暮春時節的風卻還帶著涼意,吹得枝頭花苞瑟瑟抖。
伽羅緊跟著杜鴻嘉前行。
議和所用的明光堂內,氣氛倒不似伽羅所想象的劍拔弩張。
謝珩端坐在上椅中,是慣常的冷清威儀,身後戰青帶劍而立,英姿勃。對麵坐著的全都是北涼人,為那人三十來歲的年紀,方臉上生了一把虯髯,神情姿態異於他人,衣著佩飾更為華貴,想必便是鷹佐了。
彭程久在鴻臚寺,跟北涼打過交道,見伽羅進門,便含笑道:“王子請看,人來了。”
鷹佐雙目灼灼,命伽羅近前掀開帷帽,往她身上瞧了片刻,旋即扯出頗放肆的笑容,“果真美人如畫。”
“傅姑娘是京城中數一數二的美人,王子慧眼識珠,目光獨到。”彭程笑著附和。
謝珩卻忽然扣了扣桌麵。
也不知方才眾人議和氛圍如何,他這輕扣明明動靜不大,卻霎時吸引了眾人注意,連鷹佐都不自覺的瞧過去,隻是神態依舊放肆,道:“太子還有話說?”
“傅姑娘是京中美人,不止王子惦記,西胡人也屢屢垂涎。途中幾番事端,王子或許也聽說過。”謝珩示意杜鴻嘉和陳光退開,鐵扇遙指伽羅,“途中為護她周全,我方折損不少,如今安然送她至此,可見誠意。”
鷹佐道:“送來美人,自然是有誠意。隻是最重要的事上,太沒誠意!”
謝珩不為所動,“既是議和,細微的事自可再行商議,何必著急。”
鷹佐麵有不豫,示意人先帶伽羅出去。見嵐姑和嶽華緊隨在後,便高聲道:“等等!”繼而看向謝珩,“我們隻要傅家美人,那兩個,太子送多了。”
“她們是仆婦。”
“美人到了我那裏,自然有人照看,不需要仆婦。”鷹佐冷笑了聲,指著嶽華,“那樣的女人,粗鄙魯莽,大煞風景,我們不要。”
他單獨挑出嶽華,自然是看出她身懷武功了。
謝珩麵不改色,“久聞貴國行事豪放,常有虎狼出沒,防不勝防,那女人練過功夫,可護她周全。怎麽——王子有何憂慮?”他冷峻的目光盯著鷹佐,唇邊挑起冷笑,滿含挑釁。
鷹佐放聲大笑,“婦人而已,怎會憂慮!”說罷揮手,放伽羅出去了。
*
明光堂漸漸遠了,伽羅跟著那刀疤男人左彎右繞,終至一處隱蔽的宅院。
方才片刻逗留,她雖不知議和的內情,看鷹佐的態度,顯然謝珩並未答應他們的漫天要價。甚至謝珩的表現都令她意外——
虎陽關大敗後皇帝朝臣被擄,兵力折損嚴重,比起北涼虎視眈眈的大軍,這邊明顯是弱勢。萬一議和不成,北涼渡水南下,百姓立即會遭災厄。途中偶爾聽見隨行官員議論,大多都是抱了服軟求和的態度,可看謝珩的神情,他似乎並不打算示弱?
伽羅於國事不通,回想方才彭程的圓滑逢迎和謝珩的不卑不亢,卻覺謝珩更為可敬。
思緒在重重的關門聲中被打斷,伽羅愕然回頭,就見屋門已被關得嚴實,那刀疤男人及衛兵們隔著門扇守在外麵,她的身後隻剩了嵐姑和嶽華兩人。
隨後門外哢噠作響,她竟被反鎖住了!
伽羅與嵐姑麵麵相覷,微怔之後,緩步入內。
屋內陳設倒無甚奇特之處,甚至顯得簡陋,除了床榻桌椅,連坐香爐也不見。
嶽華迅掃過四周,道:“窗戶封死了。”
伽羅笑了笑,“既來之,則安之。”說罷,尋個椅子先坐下。
整個後晌,這宅院仿佛與世隔絕,除去送來飯食外,便沒有半點動靜。
至晚間新月初上時,院裏才傳來腳步聲。陌生的北涼話齊刷刷響起,鎖子才落,門扇便被倏然推開,透隙而入的風吹得燭火猛然晃動,高大魁梧的身影隨之大步走進來,竟是鷹佐!
屋內的燭火不知是何時滅了幾支,顯得昏暗而陰沉。
伽羅渾身控製不住的戰栗,背後卻被謝珩單手壓著,動彈不得。她心中恐懼,知道謝珩此時盛怒異常,又有對高家和傅家的仇恨在,什麽狠辣手段都使得出來。她當然害怕,嬌滴滴的養了十四年,除了險些在水中喪命的那回,何曾受過這等驚嚇?
心中迅權衡起來。
還未理清思緒,就見謝珩一手執鋼釘,另一隻手繞過她手背,捉住她的手指。
他的手果斷而用力,捏住伽羅的中指,毫不遲疑的抵在鋼釘上。鋼釘稍稍用力,柔嫩的肌膚便被戳得陷進去。
伽羅驚恐畏懼之下,全副心神幾乎都放在了手指,些微痛楚傳來,立時卷著恐懼襲遍全身。
她渾身抖得更加厲害,眼中淚水朦朧。
慌亂之中,雙手難以動彈,使勁後退的雙腳似踩到異物,卻無心理會。
謝珩居高臨下,道:“北涼議和事關重大,西胡王室派出死士,必定有所圖謀。太上皇和朝臣的性命都還在北涼手中,這裏萬千百姓危在旦夕,不容閃失。既然卷了進來就休想全身而退,傅伽羅——”他俯身湊近伽羅耳畔,道:“給你最後的機會,說不說?”
求饒的話幾乎要脫口而出,伽羅死死咬著唇,顫抖如風中落葉。
淚水簌簌的掉在桌案上,她拚命的想收回手指,卻在謝珩的桎梏中動彈不得。
謝珩沒等到她的回答,冷哼道:“別怪我手狠!”
他半點都不遲疑,右手將伽羅的手指按在長案,左手退了稍許,對著她指縫比了比,旋即猛然伸手刺來。迅捷而果斷的動作已不容伽羅思考,冰涼的鋼針觸到肌膚的一瞬,似乎有急劇的痛楚襲遍全身,伽羅被極大的驚恐籠罩,失聲喊道:“我說!”
她渾身緊繃,驚呼的瞬間,雙腳極為用力,謝珩皺眉,身形未動。
鋼針滑向另一側,隻留了道極淺的紅痕。
伽羅驚魂未定,淚眼朦朧中,看到謝珩收回了手,而後鬆開她。
雙腿顫抖不止,渾身力氣卻似乎都被抽離,她很沒出息的軟倒在地,靠在案上急劇喘息。淚水掉落得更疾,啪嗒啪嗒的掉在衣衫,她喉頭顫抖直至哽咽,忽然埋頭在胸前,抱著手臂嗚嗚大哭起來。
燈火昏暗微弱,謝珩立在旁邊,聽著她委屈而驚恐的哭聲,一時失措。
腳麵被踩的疼痛已無暇顧及,他下意識想伸手扶她,到了中途才猛然醒悟這番恐嚇的目的,忙縮回手,轉身不再看她。
屋中隻剩下伽羅委屈的哭聲,清晰分明的撞入謝珩心間,狠狠□□。
謝珩握拳在袖,良久,他才肅然回,道:“哭夠了?”
伽羅紅著眼睛抬頭,看到燭光下他的墨衫暗紋,如□□羅。她哽咽著開口,聲音微啞,“或許是因為我娘親。我的娘親來自西胡。”她雙手扒著桌案想要站起來,卻因方才受驚過度,腿軟得厲害。
謝珩探手握住她手臂,拎著她站起來。
這一觸,才覺她依舊顫抖得厲害,帶得他心裏也微微顫抖。
“就這個?”謝珩聲音喑啞。
“嗯。”伽羅雙肩抽動,半點都不想留在這恐怖的長案鋼釘跟前,下意識的往旁邊挪了挪,“當年我父親遊曆各處,在西胡遇到我娘親,執意成婚。我八歲的時候娘親失蹤了,父親說她是意外身故,後來就再也沒見過她。我雖不知這些西胡人想要什麽,但思來想去,唯一有聯係的,恐怕隻有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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