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處子世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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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後世何曾深究其中幾多虛妄,唯獨深佩莊子的神思逍遙。
《孟子》曰:人之性善也,猶水之就下也。《荀子》則曰: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
道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或僅老子,才道破天機,通融宇宙。
劍魔獨孤者,即求敗也。
其之生於隱世,自幼不知世內。在可追憶之始,便隻記得周遭之深澗絕穀、高山莽林、花鳥蟲魚。至於人,獨有母親。
母親是他唯一的依靠,但在母親眼中,尤其在她心中,卻有太多東西。她少言寡語、憂鬱寬和,總自幽思,常常夜夢驚醒,每每黯然淚流。那是他怎麽也解不開的謎。
母親從小叫他“孝兒”,三四歲時,他突發奇想,問:“娘為何叫我孝兒?我為何叫娘作娘呢?”
母親勉強笑了下,道:“我不叫你孝兒,總不能叫你貓兒狗兒啊。”
他更好奇:“貓兒狗兒又是什麽?”
母親嘴角拂過一絲酸苦,道:“外麵的世界天大地大,貓兒狗兒卻是這裏沒有的。”
見母親又陷入幽傷,他小小年紀,卻也知不便再問,心中則嘀咕:“外麵的世界又是什麽?”
不料母親隔了一會,又道:“孩兒,其實娘為你取名不孝,可……娘又何曾忍心這樣叫你?”
他側首一望,見母親已是淚眼迷茫。
隨著年歲增長,不孝懂得更多,然而不懂的也更多了。母親雖也教他不少東西,如驅蟲避獸之技、世間俗禮之識,但她抑鬱之性,多令不孝欲言又止,日久更趨孤獨,乃視大地為床、星月為伴。
約六七歲,當母親初授他文字詩詞,每到傷情處,常念淚下。不孝憫道:“我不學這些無用的了,孝兒陪娘在此住一輩子,隻要會打獵養生避獸就夠了。”
母親道:“這卻不行,你終是要出這穀的。”
再後些,不孝偶爾問起母親隱居此地來由。母親沉默許久,方歎道:“不孝是你的名,其實娘也有名,為狩月,姓獨孤。狩者,狩獵之狩;月者,天空明月。”
“狩月?”不孝目中閃過一絲異彩,“那月亮也能被娘狩下來麽?”不過很快他便意識到名非實際,又問:“姓是什麽?”
狩月道:“姓是一個家族的祖係稱號,娘生你於此,你自是不懂的了。”
不孝道:“娘姓獨孤,那我姓什麽?”
狩月一顫,然不孝隻是無心之惑,她也自知,眼圈一紅,歎道:“除了姓獨孤,卻還能姓什麽?”
不孝點首,道:“我們孤獨度日,難怪是姓獨孤,果然名符其實。”
狩月頓了頓,臉上仿佛掠過無邊的風雲,歎道:“娘在外邊曾經有很多親人,就跟孝兒一樣親。”
不孝奇道:“真的?!”這事卻是他第一次聽她提起。
狩月點首:“是啊,可……後來他們都去了一個……娘不肯去的地方,於是……隻好一個人躲來了這裏。隻有你大姨姨來送娘,為娘準備了這麽多年我們賴以生活的用品衣物。”
“哦。”不孝道,“娘為何不去那個地方?大姨姨是誰,她也去了那裏麽?”
狩月目中淚光閃動,臉上卻若冬露秋寒:“是啊,你舅舅姨姨們一個比一個英勇無畏,隻有娘卻害怕不敢……不過娘遲早也是會去的,那樣就可以跟他們相聚一起了。
“至於你大姨姨,她是娘的大姐,她卻是不會去那裏的,因為她有一個跟兄弟姐妹們一樣親,甚至更親的人相伴終生。”狩月略得慰籍,“隻是這麽些年來,卻不知他們二人還一如從前那般幸福平安麽。”
獨孤狩月除了與不孝打獵,也在穀中種些蔬菜瓜果,並常常獨自編織製作著一些精美的飾品衣物,偶爾嘴角掠過一絲得意的笑意也是轉瞬即逝。她留給不孝更多的是那悠然神傷的背影,而從不會說一句無聊的話語。
孤獨的生活成就了不孝對周圍環境的興趣與觀察力,大到日月星象,小到花蟲螻蟻,偶爾獨孤狩月也會為他作些講解。是故,九歲時,不孝已上理滿天星鬥,下可獨狩羊鹿。
不孝的成長顯而易見,然而獨孤狩月欣慰之餘,麵對他那童稚漸褪、英勃初真的容顏,卻往往無由地看他看到深邃淚茫,日益癡苦。而每次不孝都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麽,又愧又急,狩月卻隻是拚命搖頭。
逐漸地,對母親的迷茫他已習以為常,同時成為他習慣的,還有對母親的害怕。——他怕母親麵對自己時的那種莫明憂傷;他怕母親 日漸憔悴的愁容;他甚至開始害怕母親的慈愛,那更像一種令他無法承受的綿綿卻無比厚重的承擔,壓得他幾乎透不過氣來。自他記事以來,母親從未對他有過一次責打,甚至一次責罵。他多麽希望母親能在他做錯的時候打罵他一次,以便釋放些母親的憂鬱,更減輕些他的負擔。可是,獨孤狩月又何曾對他使過哪怕一個責怪的眼神……於是,他所能做的,除了認真聽母親的每一句話,就是借故狩獵、采集、野習盡量躲開,減少與母親相處的時間,乃至呆在那花軒小屋的時光。
他常好棲居西山南坡一株大樹,這樹東可眺望穀中家園,三麵高瞻,背倚山林,盡多掌握,天高氣爽,最是風水寶地。乃織藤作棲身之處,日以射獵、夜以觀星,好不愛上這寂寞。
離此數裏之西界山中,有諸座高峰,若尖塔利刃直插雲天,龐然獰猙,更透著些詭怪。這夜觀西天星象,突地發現那天峰間卻出現了個平移的黑影,自兩峰間掠過。
不孝一振,他目力奇佳,慌忙起身細察,暗自驚呼:“原來天下間竟還有如此大鳥,我竟從未見到!”睜大眼睛緊盯著那諸峰天際,希望那“大鳥”再次出現,好仔細觀摩打量。然這際遇豈是可求得來,憑他如何集中精力緊盯,這一夜卻再也沒有出現。
一夜徹夜難眠,回想昨晚那幕,不孝仍激動不休,天已大明,他卻不知饑餓,草草下樹喝了幾口泉水,便向那峰下覓去。
其實那諸峰他早已知悉,其高陡絕峭,大多猴猢莫攀,雖其上不少地方過生藤條古鬆,但除飛鳥之外,人獸之類當如望洋興歎,絕無上去之能。不孝劈荊斬棘再到峰下,徒是圍繞觀摩一番,隻見峰與天齊、雲霧繚繞,看不出任何異樣,不由重重泄了口氣,心想那大鳥定是偶爾經過,這一去是難再複返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