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韋俊的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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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韋俊投降曾國藩,算是走投無路的選擇,這個選擇是可恥的,但至少能讓他活命。韋俊心想,自己大概是世界上最可憐的將領,北王韋昌輝被滅族後,他就沒了韋氏家族的依靠和寄托,孤零零帶著八千人的隊伍,不知道到底為誰而戰!

    那天天還沒來亮,韋俊就醒了,他做了一個噩夢,夢裏他被天王誅殺,他心裏就生發出隱隱痛楚。

    太平軍擊潰清軍的江南大營,韋俊沒有歡喜,反而使他又增一分恐懼。太平軍戰事不利,他就還有利用價值。反而是天京太平了,他就要倒黴了,最近他聽到風聲,幹王洪仁玕要讓他回京敘職,追究他丟失武昌的責任。當年燕王秦日綱就是這樣被天王騙回天京殺掉的。

    韋俊的駐地在池口府,這裏已經被湘軍重重包圍。這天深夜,一個前胸繡有“兩司馬”字樣的精幹信使,叩開了池州府東門,一溜煙直奔主將衙門。此人將一封印有雲朵飛馬的信函,交給主將衙門的親兵。這種印有雲朵飛馬的信函,在太平軍中叫雲馬文書,是一種特急的重要文書。各驛站接到這種文書後,不管白天黑夜,刮風下雨,都要加蓋印章,立即投到下一站。親兵見信函上蓋著沿途二十幾個驛站的印章,一一驗證無誤,便開了一個回條,然後

    親自將雲馬文書送到韋俊的書房。

    書房裏燭火搖曳,韋俊正在與侄子韋以德對弈。他麵色蒼白,左眼皮一直跳個不停,最近總是做天王要殺他的噩夢失眠,醒了就睡不著覺,叫來這個年幼的侄兒下圍棋。

    韋俊收到密信,將文書放在燭火邊,慢慢地化開膠封,從中取出一張紙來。一會兒功夫,韋俊的臉色很難看。

    韋以德長著一張娃娃臉,看起來十三四歲,他輕輕地走過來,關切地問“叔父,這麽夜深了,哪裏來的信?”

    “天京來的。”韋俊回過頭來,小聲說。

    “天京?那裏不是解圍了嗎?有緊急軍情?”韋以德試探著問。

    “外麵的傳言是真的。幹王要我火速回京。”韋俊的聲音有點顫抖,“此番回京,估計凶多吉少,像燕王秦日綱。”

    “不致於吧,也許就是問問情況。”韋以德安慰韋俊說。

    “侄兒,你也不是外人,你看看這文書。”

    韋以德接過天京來的雲馬文書,上麵赫然寫著“遵天王聖諭,著左軍主將韋俊,立即回京述職,不得延誤。欽命文衡正總裁開國精忠軍師頂天扶朝綱幹王洪仁玕。”

    韋以德說“文書上並沒有囚禁的意思啊!”

    “你不知道這中間的底細。”韋俊歎息道,“之前一向風聞幹王要追查責任,懷疑我是因兄長被誅而有意放棄武昌,要我回京向天王陳述戰事的經過。”

    “有這等事!”韋以德驚道,“事過三年,還提它作甚!現在戰事吃緊,這幹王就不怕亂了軍心嚒?”

    “我估計這也不是幹王的主意,是楊輔清有意陷害。韋氏家族隻剩你我二人,你年幼不更事,楊家欲置我於死地。”韋俊苦笑道,“北王當年與天王結為異姓兄弟,毀家起義,我們韋家全家老小一百餘口都加入了義軍,從金田打到天京,戰勝攻取,出生入死。東王逼天王封萬歲,當時北王正在江西督師,天王手詔北王、翼王、燕王回京勤王。北王殺東王,乃奉詔行事,名正言順。天王卻諉過於北王,我當時就心寒齒冷。現在想來,這世上哪有公平?天王如此自私殘忍,我們卻不得不為他賣命。現在,幹王以為清妖江南大營潰敗,天下坐穩了,又要來算我了。天下有這樣的道理嗎?去他娘的幹王!”

    韋俊痛快淋漓地說出心裏話,他感到非常痛快,隻是痛快過後,是更深的痛苦,他喃喃自語“天國誰人不知幹王庸劣貪鄙。洪仁玕來京不過一月,天王便封他為軍師、幹王,總理朝政。一個未立寸功的白麵書生,憑什麽瞬息之間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呢?還不是憑一個洪字。天王進小天堂八年之間,隻到過東王府一次,足不出王宮一步,終日在後宮淫樂,不管朝政。如此昏憒的王,我們值得為他賣命?”

    說完這些,韋俊的心在流血,他的四肢在陣陣抽搐,口吐白沫,嚇得韋以德不輕。

    韋以德雖然年紀但已經懂事,對韋俊說“我們不去天京,在軍中誰也奈何不了我們。”

    “天**律違令者斬,楊輔清那群賊人正愁找不到借口打我們。”韋俊搖搖頭。

    “另樹一幟,我們自己打天下!”

    “人數太少,難成氣候。”韋俊又搖頭。

    “那怎麽辦?”

    韋俊突然間哈哈大笑“棄暗投明!以後我韋俊隻為自己而戰!我以後為自己而活!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的兄弟,殺殺殺!我要成為我自己!”

    池州府距祁門不到三百裏,騎馬一天的路程。第二天,韋俊帶著侄兒和幾個親信部將,由康福、楊國棟陪同,來到祁門投降曾國藩。

    與太平軍交戰八年了,韋俊是長毛第一個投降的高級將領,曾國藩對他自然是不信任的,檢驗他是否真投降,最好的辦法是讓韋俊和太平軍血拚。

    此時,剛好陳玉成正率兵來救安慶,曾國藩命韋俊率所部渡江援安慶,受曾國荃節製。然後曾國藩給曾國荃送去一封密信“茲派降人韋俊帶所部前來援助。此等賊匪,逼迫無奈才降我,其性反複無常,終不可重用。然分化瓦解,自古以來為製勝良策,望弟善於運用且此輩久在賊中,深知賊情,用之製賊,可謂以毒攻毒,要害在嚴加駕馭也。韋俊之部,宜放在前沿打四眼狗之援軍,令其火並。另據韋俊供,安慶之賊,精銳在集賢關,切切注意。”

    陳玉成率部在掛車河遭遇重大挫折,深知不能再去冒昧闖關,除非他想把主力都在這裏耗光。解決不了多隆阿就不能向安慶進軍,否則將會腹背受敵,弄不好還有全軍覆滅的危險。

    陳玉成決定另外找一個突破口,來打破湘軍對安慶的圍困。他選擇的第二個突破口,是安慶東北方向的樅陽,在這裏他將要遭遇一個不但可怕而且可惡的對手太平天國前右軍主將韋俊。

    韋俊投降曾國藩後表現積極,先是奪了樅陽斷了安慶最後一線生機,不久又斷了陳玉成的糧道,此時已經完全變成了曾國藩的鐵杆幫凶。

    “本王發誓要將這個天國叛逆碎屍萬段!”陳玉成早就想來收拾韋俊了,決定大戰一場。

    “殺殺殺!”韋俊清醒地認識到自己不但要表現出自己的忠誠,而且還要打出自己應有的價值,他要為自己的前途而戰!

    韋俊是陳玉成的老領導,後來又作為下級跟隨陳玉成打仗,熟悉陳玉成的作戰風格和套路,同時他還知道太平軍守城的絕招,他更知道守住樅陽的秘訣,抓緊修建防守工程。

    陳玉成卻並沒有把韋俊部放在眼裏,為了打通安慶東麵交通線,他在七裏亭集結主力五萬,聯係了數萬撚軍,東進奪取樅陽。

    湘軍前線總指揮胡林翼也不信任韋俊,並沒有任命韋俊做樅陽的主將,而是任命總兵李成謀擔任主將,韋俊隻是協助他的副將。

    胡林翼這是明擺著讓韋俊出力,讓李成謀收功,當然還要負責監視。麵對如此周到的“照顧”,韋俊隻能默默忍受,他知道自己現在連發牢騷的權利都沒有,有的隻是殺出一條血路!

    韋俊此時的職務是遊擊,隻是一個從三品的頭銜。韋俊投降後獻城失敗,後手下將官們不從,他需要新的戰功來增加自己的分量。擺在韋俊麵前的問題是,自己能不能得到曾國藩的進一步認可,要看樅陽一戰能不能有更加出色的表現,要不然恐怕還得繼續掉價。

    樅陽前敵司令官李成謀決定采取以逸待勞、隻守不攻的策略,在樅陽的要衝地帶築起堅壘,坐等陳玉成前來叫陣。

    副將韋俊提出了自己的建議“這樣排兵布陣是不行的,要想成功阻擊陳玉成,必須守住一個關鍵的要害之處樅陽街頭。”

    韋俊對李成謀說“樅陽附近溝河縱橫,不利於大兵團展開作戰,如果沒有水師協助,大部隊的陸軍要想通過樅陽到達安慶,就必須經過樅陽街頭才行,隻要死死卡住這個要害,陳玉成插翅難飛。”

    韋俊精辟的分析顯示了他非同尋常的軍事才華,也證明他不愧是“太平天國前右軍主將”。

    李成謀請示曾國藩,曾國藩認為韋俊的分析很有道理,便將守街頭這一重大任務交給韋俊,讓他們血拚,囑咐他一定要守住這扇大門,置陳玉成於死地。

    韋俊便在樅陽街頭修築防禦工事,正麵扼守交通要道,等待昔日的兄弟前來送死。

    不出韋俊所料,陳玉成果然首先率部攻擊樅陽河岸,但是由於沒有水師策應,攻擊未能奏效,他隻好轉向陸路,試圖從樅陽街頭打通道路。

    陳玉成氣瘋了,率部全力攻擊韋俊哨卡。韋俊依托地形,扼住要衝,陳玉成雖然多次衝鋒,但仍寸步難進。

    廝殺每天都在進行,樅陽街頭血流成河,曾國藩下令湘軍按兵不動,就讓韋俊部和陳玉成部廝殺!

    “兄弟們,為了我們的前途,殺殺殺!”韋俊沒有辦法,隻有下令部下死戰,這樣才能贏得曾國藩的信任!

    就在戰事進入白熱化的關鍵時刻,水師提督楊載福見陳玉成部數萬人攻勢凶猛,擔心韋俊全軍覆沒,請示曾國藩。

    曾國藩接到情報,韋俊部傷亡過半了,知道他是真心歸順,於是讓楊載福率領兩營水師前來助戰,陳玉成由於水陸兩麵受敵,更加難以突破韋俊的防禦線。

    援軍終於來了!

    韋俊卻絲毫不敢懈怠,他知道楊載福這次前來實際是身負雙重使命,一來是助陣和助威,二來是監視和督促。因為楊載福水師沒有表現出應有的戰鬥力!

    “兄弟們,殺了四眼狗!”見曾國藩對自己還是存有戒心,韋俊隻好親自前去督陣,弄得滿臉血汙,但他重創陳玉成的攻城部隊,用曾經兄弟的鮮血來表明了自己的忠心。

    “可惡!”陳玉成受阻於樅陽街頭,隻好退兵準備迂回進兵。楊載福趁機死死扼住樅陽各處要道,全麵切斷陳玉成從樅陽進援安慶的線路。

    經過十天的血戰,陳玉成還是沒能攻占樅陽,隻好率部黯然撤退了。

    夕陽西下,風卷殘旗!

    “四眼狗,終於敗在我手裏!”韋俊見陳玉成部潰退,仰天大笑,這笑聲中有許多苦澀,他終於用戰鬥證明了自己的價值!不過笑著笑著,他就淚流滿麵,淚水汗水和血水都從他的額頭流下韋俊知道,這種苦澀的日子,才剛剛開始,而他也沒有任何退路,隻有向前走,血戰到底,才能找回自己做人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