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斷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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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入門的年輕弟子們在師長的帶領下繼續參觀小樓,一路行禮不止。

    從最後那幅卓如歲的畫像開始,接著是趙臘月,再往前是廣元真人,然後便是陰鳳——青山鎮守的地位畢竟有些特殊。

    繼續往前便是井九。

    值得注意的是那張畫像就是井九,而不是把前麵的景陽真人畫像移到了後麵。

    越過元騎鯨、柳詞的畫像便是景陽的畫像。

    兩張畫像分開是南忘的要求。

    再往前便是沉舟真人、道緣真人。

    到這裏,那些年輕弟子們對那些畫像與名字便很不熟悉了,漸漸加快了腳步。

    那些畫像快速地向後退去。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小樓終於走到了盡頭。

    有一幅畫像單獨擺在那麵牆上,比別的畫像都要大不少。

    那幅畫像裏的中年人神情漠然,嚴肅至極。

    弟子們紛紛跪下行禮。

    畫像裏是青山祖師沈青山。

    那些剛入門的弟子們離開後,平詠佳與南忘從牆後走了出來。

    他看著畫像裏的祖師,沉默了很長時間。

    南忘問道:“怎麽?想一把火燒了?”

    平詠佳搖了搖頭,說道:“如果燒了這畫像能夠影響到他,燒了倒也無妨。”

    ……

    ……

    沒有什麽能夠影響到沈青山。

    太陽係劍陣正在崩解,但他依然是無敵的。

    那些年輕的天才們都敗的很徹底,倒在了沙灘上,再沒有還手的可能。

    朝天大陸已經從夜晚到了黎明,對這裏的人們來說隻不過是一瞬間。

    沈青山蒼老的聲音與海水一道在沙灘上響了起來。

    “我在這顆星球生活很多年,發掘出了一些很有意思的東西。我最喜歡的是那些神話故事。人類文明真正的童年時期,對這個世界的認知非常有限,反而不會受到那些知識、認識的束縛,對世界本源的想象是那樣的放肆而誇張,很是有趣。

    那時候的人類對造物主的想象都有很多種,全知全能之外更有很多細節方麵的描述,比如有個宗教說這個世界是神明的一個夢……

    禪宗,也就是外界的佛家有類似的說法,比如一念一世界。我不會狂妄到以神明自況,也不會像井九一樣狂妄說自己就是人類,我隻是一個很普通的人,但我在的地方就有青山劍陣。這座陣的所有規則都由我確定,所以我隻需要想一想。”

    這段話的意思非常清楚。

    祖師早就與大原城時的井九一樣,抵達了真正的萬物一劍境界。

    用西來當時的話來說,這種萬物一劍更像是一座劍陣。

    井九說那就叫萬物劍陣吧。

    沈青山在哪裏,哪裏就有萬物劍陣。

    在這座劍陣裏,萬物隨他心意成劍,那與神明有什麽區別?

    沒有人能在這座萬物劍陣裏擊敗他。

    宇宙裏唯一與他境界相仿、也擁有萬物劍陣的那個人現在又是個高位截癱的病人。

    難怪開始的時候,他根本不在意井九的威脅,卻同意那個協議。

    一切都在掌握中,他當然願意用雪姬換取花溪活著。

    趙臘月望向輪椅裏的井九,心想已經走到了最後,你在戰艦說自己有方法……真的有,還是在安慰自己?

    其餘人也望了過去,心想你要不要再努力一下?

    井九這時候也在想一些事情。

    他想的是那年掌門大典,師兄借著柳十歲回到青山,曾經在某座峰上說過幾句話。

    “我想呼風喚雨,我想一日萬裏……”

    後來他要去東海拯救世界,舍棄一切把自己交給了平詠佳的時候,也說過這句話。

    沈青山說這個世界是神明的一場夢,難道他想活在夢裏?

    “我不想。”他輕聲說道。

    海浪忽然變大,轟隆如雷,不停地拍向沙灘。

    ……

    ……

    離開小樓後,那些新入門的弟子被帶回了洗劍閣。

    接下來他們便要正式開始學習青山劍道,房間裏非常安靜,少年們有些隱隱興奮,卻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晨光漸盛,穿過窗戶,落在書桌上明亮異常。

    一位英俊的少年接過師長發下來的書籍,看著上麵寫著的劍典二字,險些被晃了眼。

    他往後挪了挪凳子,避進了陰影裏,有些緊張地翻開第一頁。

    青山劍典的第一頁上寫著四個字。

    “萬物一劍”。

    那四個字寫的極好看,而且仿佛有種魔力,也許下一刻便會飛起來。

    少年看著那四個字,怔然出神,心想這是什麽意思呢?

    ……

    ……

    海浪的聲音很大,井九的聲音有些虛弱,有些難被聽清。

    眾人的視線落在了他的臉上。

    陽光灑落於此處,就像雨落在荷葉上,很是好看,仿佛有種魔力,也許他下一刻就會站起來。

    “你說什麽?”沈雲埋喊道。

    “我說我……”井九輕聲重複了一遍那個詞:“不想。”

    隨著這兩個字出口,海浪驟靜,再次變回那種藍色的琉璃。

    椰林也靜了下來,沙灘上的水痕都不再變化。

    天地間的那座劍陣忽然出現了一些鬆動。

    彭郎深深地吸了口氣,向後連退數步,與柳十歲站在了一起。

    卓如歲哪裏還有半點困意,連滾帶爬,躲到了那台破爛機器人的身後。

    童顏的臉色也好過了些。

    隻有趙臘月一直盯著井九的臉,不知道是不是在想,他究竟準備用什麽方法。

    唯萬物能製萬物。

    世間就隻有井九能用萬物劍陣對抗沈青山的萬物劍陣。

    “弗思,就是不想。”

    井九說道:“我也是被人教了,才想到這個意思。”

    沈青山說道:“你是想讓我不想,這也是想。先前是你漏出來的一些意識,最多就能改變你身周這點地方,連這座小島都影響不到,又怎麽改變得了大局呢?”

    如果井九真的什麽都不想,又如何能夠構建自己的劍陣?

    井九說道:“是的。”

    沈青山看著他頸間的紅色劍索說道:“你要是解開,或者可以試試。”

    沈雲埋在遠處喊道:“別聽他的!”

    沈青山說道:“你看,像那個逆子都知道不行,你又如何能不知道?”

    是的,所有人都知道那根劍索不能解開。

    這與勇氣無關,隻與最簡單的邏輯有關,那是無法解決的本質問題。

    如果趙臘月解開劍索,井九便會重獲自由——身體上以及精神上的——在他施出萬物劍陣之前,精神便會被承天劍擊垮,身體被控製,成為沈青山的劍。

    “除了神話,這顆星球還有一些別的故事。據說所有的狗最早都是狼。那些狼都很凶,行千裏吃肉,絕對不會吃屎。直到後來這些狼被人類捕獲,用棍棒打到不敢反抗,再在頸上套上鎖鏈,接著給它們肉吃,就這樣馴化成了狗,而當它們習慣了做狗,就算解掉鎖鏈也不敢、不想跑之後,人類給它們屎,它們也一樣隻能吃。”

    沈青山指著他的頸間說道:“你不覺得這就很像狗項圈?”

    “這個故事不錯,但不能用在這裏。”

    井九說道:“這根劍索對我來說是呼吸機,可以支撐著清醒的我來到這裏。”

    沈青山問道:“清醒很重要?”

    井九說道:“隻有清醒,才能想清楚。”

    沈青山說道:“想清楚來不來見我?”

    井九說道:“是的。”

    沈青山說道:“然後?”

    井九說道:“自然是殺了你。”

    這句話聽著很沒道理。

    怎麽看都沒道理。

    沙灘卻陷入了死寂。

    剛好海浪都停了,樹也靜了。

    在那艘戰艦上他就說過,早就想好了對付祖師的方法,甚至是在飛升之前。

    趙臘月不怎麽相信,或者說非常清楚,如果真有那個方法,對他來說肯定極為危險。所以她就當作不知道這件事情,直至此時終於被他自己挑明。

    那麽到底是什麽方法?

    “那你為何看著這些晚輩受傷?”

    沈青山說道:“這隻能說明,那個方法有可能會要你死。”

    “有可能。所以我需要思考的時間。”井九說道:“因為我不是聖人,不是佛,不是神,隻是一條命。遇著這種事情當然要多想想,當然也有些貪心,萬一這些家夥忽然厲害起來把你殺了,又或者你剛好就在這一刻老死了,那豈不是省事兒?”

    沈青山忽然說道:“你想學南趨嗎?”

    聽到這句話,趙臘月等人很吃驚。井九離開朝天大陸後多年,南海霧島禁製破除,柳十歲帶著他們去了那裏,憑西來留下的信物以及自己的劍拿到了南趨的劍道傳承,其後他們又深入雪原,與雪姬、彭郎參詳多年,終於開創出屬於新一代的鬼劍道。

    聽到祖師的話,他們很快便猜到了井九想做什麽。

    井九如果能像當年南趨那樣,把劍鬼與身體分開,似乎真的就可以無視身體被承天劍控製,隻要他的劍鬼能殺了祖師,自然就可以破了此局。

    “問題是你沒辦法學南趨,因為你根本沒有劍鬼。”

    沈青山平靜說道:“劍鬼是修道者神魂與飛劍融合的產物,你本來就是景陽的神魂與萬物一劍的產物,你就是一個劍鬼,又如何再弄一個出來?”

    井九說道:“你能想到這點,我不意外。”

    沈青山說道:“我看過你寫的那本書。”(想到邰之源看過帕布爾的書。)

    在轉世重生,再次進入青山修行的數百年歲月裏,井九沒有遇到過任何修行方麵的困難,隻是在無彰境的時候碰到了一個問題。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他深入朝歌城鎮魔獄,找到前代冥皇學習控製魂火的方法。兩位了不起的人物用了數年時間,才終於開創出了幽冥仙劍。

    付出了那麽多時間精力與代價才解決的當然不是小問題。那個問題就是他沒有辦法養出自己的劍鬼,所以他沒有辦法像南趨那樣以劍鬼離體。

    景陽真人的神魂與萬物一劍融合,就是井九。

    這是一個無法被切割、分開的整體。

    就像一束鮮花的顏色與香氣。

    這具完美的身體給他帶來了無數好處,最終卻帶來了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

    沈青山清楚這一點,才會確定承天劍能夠完全控製他。

    “他的神魂去過青天鑒。”趙臘月說道。

    沈青山說道:“那隻是感知的延伸。”

    沙灘更加死寂。

    海浪靜如琉璃。

    椰林如畫,不動的那種畫。

    “既然要殺你,我自然有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

    井九舉起了右手。

    沙灘上響起數聲驚呼。

    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他的手上。

    ——看著那隻手慢慢抓住毛毯,有些吃力地掀開,輕輕放到輪椅旁的沙灘上。

    趙臘月也很吃驚。

    弗思劍以殺意為粒子流,控製住了他的絕大部分意識。

    這些天他就是個高位截癱的病人,就連手指頭都不能動一下。

    為何這時候卻忽然能動了?

    井九的右手繼續上移,緩緩伸向頸間。

    紅色的劍索在那裏,就像一個好看的項圈。

    趙臘月猜到他要做什麽,神情微變。

    沈雲埋喊了起來:“冷靜!”

    卓如歲也喊了一句很不符合自己性格的話:“別開玩笑啊!”

    柳十歲與彭郎站在海水裏,有些茫然地想著,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童顏眼睛一眨不眨,盯著他的指尖。

    場間的氣氛變得無比緊張,真的有些令人窒息。

    這個時候,很久沒有說話的花溪忽然說道:“你……真的想好了嗎?”

    井九靜靜看著她,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七二零樓裏的那些日子,嗯了一聲。

    花溪轉身離開海邊向沙灘上方走去,走到水池旁邊,坐到小凳子上。

    ……

    ……

    井九的指尖碰到了頸間的劍索。

    劍索可能是有些微涼,他的手指微微顫抖了一下。

    哪怕他現在是虛弱的病人,這種畫麵發生在他的身上、他的手上,依然有些令人難以置信。

    那根指尖有些艱難地擠進了劍索裏,然後慢慢向外拉開。

    沙灘上再次響起驚呼聲以及沈雲埋、卓如歲的大呼小叫聲。

    如果劍索開啟,他的意識活動趨於正常,那段程序便會立刻活躍起來,就像承天劍鞘裝進萬物一劍那樣,控製住他的身體。

    到時候會怎麽辦?

    沈青山靜靜看著這一切,什麽都沒有做。

    萬物劍陣強大至極,想要毀掉井九的身體也比較困難。

    他自然願意靜觀其變。

    趙臘月比所有人更早猜到了他的想法,臉色蒼白說道:“我不會幫你。”

    井九認真說道:“這是我的劍。”

    柳十歲終於反應了過來,想要阻止他,聲音微顫說道:“公子……”

    井九說道:“你拿的也是我的劍。”

    說完這句話,他的手指微微用力。

    隻聽得啪的一聲脆響。

    接著是叮叮當當的撞擊聲。

    血色的劍索從中崩斷,斷成了數十截。

    斷裂的碎片互相撞擊,發出慶祝的聲音,向著天地四周濺射而去。

    就像水珠躍入天空,被陽光照亮,無比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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