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無言的狀態維持了一小會兒。

    “那麽，”過了一陣子，阪井泉水才慢慢開口說道：“就好好照顧它吧。”

    葉昭“嗯”了一聲，鬆開她，“有點渴了，我去倒點水。姐姐你呢？要喝點什麽嗎？”

    “我就不必了。”阪井泉水輕輕搖頭。

    從他的呼吸當中，聞得到淡淡的酒氣，但是有些奇妙的是，剛才被他擁入懷中的時候，阪井泉水卻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直到現在，仿佛某個被暫停了的開關又重新被摁開了似的，嗅覺才漸漸恢複了。

    既然阪井泉水這麽說，葉昭也就算了。離開她，徑自進了廚房，從冰箱裏拿出礦泉水，慢慢喝掉了大概一半兒。

    方才的話題也就到此為止了。

    不過，在喝著水的時候，葉昭還是忍不住在心裏想，阪井泉水是如何看待剛才的話呢？他雖然算不上是很細心的那種人，但也並不遲鈍。剛才她的異樣，他也感覺到了。

    並且他在心裏猜想，阪井泉水剛才多半也在和他想同樣的事。隻是不知道，在她的心裏，是如何看待這件事的。

    他想過開口問一問，但最終還是作罷了。

    洗澡洗的時間稍微長了點，走出浴室的時候，葉昭感到頭有點暈乎乎的。阪井泉水人不在客廳，回了臥室，也不見她。

    轉了轉暈乎乎的腦筋，葉昭想了想，來到她存放唱片和錄像帶的“秘密基地”，把門推開了一道縫兒，探進半個身子，隨即一笑：果然在這裏。

    不過，她既不是在看影片，也沒有在聽音樂，而是窩在沙發裏，捧著一本書在讀。

    雖說有個布置得頗有情調的書房，不過，阪井泉水多半隻用它來進行要使用文字處理器

    或者是寫字之類的事。

    如果隻是讀書的話，她多半不是在臥室就是這裏，有時還會跑到窗台上去。好動的一麵，倒是跟她學生時代運動少女的形象還對得上。

    相處的時間越長，葉昭就越是發覺到更多關於她的這些生動的小細節。

    聽到動靜，阪井泉水把視線從書上移開，看過來，微笑了一下，“葉君。”

    “原來在這裏啊。”葉昭把門完全打開，走到她身側，單手撐著沙發靠背，湊過去看了看書頁。

    阪井泉水很自然地把書合起來，向他展示封麵。

    “《失樂園》嗎？”葉昭念出了這個題目。

    當然，不是約翰彌爾頓的《失樂園》，而是渡邊淳一的《失樂園》。

    “嗯，”阪井泉水回道，“之後發行的新曲，要作為改編電視劇的主題曲，在那之前，總要先讀一下小說。”

    “要把這個改編成電視劇？是深夜檔嗎？”

    這部小說改編過電視劇的事他當然清楚得很，不過具體的時間就不知道了。

    “似乎是十點檔。”

    “誒？這麽早嗎？”葉昭有點意外，“那樣的話，以這部小說的劇情，等到開播的時候，恐怕會被觀眾和pta抗議吧？”

    pta就是所謂的家長教師聯合會，雖然有時候會在電視內容的自我規製方麵起到積極的作用，但也時常以蠻不講理的攪屎棍形象出現，對電視裏的內容橫加幹涉。

    不過，雖然存在誤傷的情形，但是以日本的電視台的節操，又沒有專門的審查機構，假如連pta都視而不見的話，估計不知道會刷新怎樣的下限。

    說到這個兩麵性，同理還有保證了音樂人權益的音樂著作協會。

    雖然托他們的福，版稅製度完善，確保了詞曲作家們的收入——順帶一提，既然是“著作”協會，作為歌曲的演唱者，其實是不在他們的保障範圍內的。

    嚴格來說，為歌曲的演唱者支付報酬的，應該是和演唱者簽訂了合約的事務所和唱片公司，具體的分成之類的，都要按照合約規定的來進行。

    所以，要當音樂人，就算不會作曲，怎麽也得學一學寫詞，否則的話，光靠唱歌賺大錢，實在是件不太容易的事。

    但是，這樣的音樂著作協會，有時也會展現出他們神經質到極點的一麵。

    比如說，一些不作為商業用途的音樂使用，音樂著作協會也還是會找上門去收取使用費。甚至能把手伸到在婚禮上使用某位歌手的歌曲的新人身上。

    做到這樣的程度，實在是很難說他們到底是負責任還是胡亂行使自己的權利了。

    不過，雖然pta偶爾會沒事找事，但是《失樂園》的電視劇要是會被抗議，倒是一點兒也不奇怪，或者說不被抗議才是奇怪的。

    和電影不同的地方在於，電視劇在製作的時候，是要在大眾中間找一個‘平均數’，製作出老少鹹宜的東西，所以，有時還必須要在某些地方進行妥協。

    相反的，電影就可以跨越這個障礙，盡情去表達電視劇所不能傳達的東西。這也是為什麽即使電影的市場再衰落，也不可能被電視劇取代的原因。

    《失樂園》這本書，隻要看過的就都知道，這是一部從開頭的場景就是“哈、哈、哈”的小說。中間更是大段大段這方麵的描寫。

    而這些描寫並不是引人眼球的點綴，而是劇情的重點。因此，不管怎麽去改編，都絕對不可能把它刪減避開。

    十點檔的電視劇裏演出這樣的內容，會被抗議被投訴簡直是顯而易見的。

    “葉君已經讀過這本書了嗎？”

    聽他這麽說，阪井泉水摘下鼻梁上的眼鏡，詢問道。

    “嗯……讀倒是讀過了。”雖然是上輩子。

    不過，這部小說從1995年開始連載，今年年初正式整理發行以後就立刻狂熱大賣，之後緊跟著森田芳光又執導了同名的電影，由役所廣司和黑木瞳主演，五月中旬一經上映，就引發了大眾們的觀影狂潮。

    黑木瞳的美魔女之名，也越叫越響。

    而去年在《春天情書》的票房上麵慘遭失利的森田芳光，也在此時憑借著這部《失樂園》成功打了場漂亮的翻身仗。

    如今，改編的電視劇也緊隨其後提上日程，說這部小說是本年度的最大熱門也不為過。

    阪井泉水往旁邊挪了一下，葉昭會意，在她身邊坐下來。

    “感想如何呢？”

    “感想啊……”葉昭稍作考慮，斟酌著說道：“意外的，很能理解那樣的‘極致之愛’。”

    那種要在幸福的最頂點迎接死亡的想法，倒也是十足的日式思維。應該說，《失，也隻能誕生在日本。

    說來，這種時候，兩人讀過同一本書的好處就顯而易見了，不管怎樣，總能回應得來。

    “我剛才在想，能夠讓人放棄一切，連死亡也無所畏懼的愛，實在是既可怕又甜美。”阪井泉水輕輕靠上他的肩膀，小聲訴說著。

    “之所以覺得可怕，是因為它讓人放棄了世間的一切，甚至連死亡也無所畏懼。但是，會覺得甜美，則是因為，它能夠勝過世間的一切，包括對生的留戀和對死亡的畏懼。”

    “不過，終歸還是特例。”葉昭把胳膊從阪井泉水身後繞過去，圈住她，就著她的手又翻開了那本《失樂園》。

    從書本翻閱的程度來看，她應該讀過至少一遍了，因此現在和葉昭聊著劇情的情形，也許更像是在進行關於內容的交流和確認。

    “接到這份工作的時候，和渡邊淳一老師通過電話，”這時，阪井泉水又開口了，“老師說，希望能寫出‘描寫大人戀愛的歌詞’。”

    “大人的戀愛嗎？”葉昭看著書頁，“確實，《失樂園》的話，是純粹的大人戀愛。”

    “嗯……”阪井泉水若有所思。

    “那麽，”葉昭問她，“到目前為止，有什麽作詞的方向了嗎？關於大人的戀愛。”

    “主題倒是從最開始就決定了，”阪井泉水回道，“在拿到試聽帶的時候，就決定要使用‘永遠’作為主題。”

    “‘永遠’嗎？”葉昭重複了一遍，“說到永遠，就讓我聯想到不再流逝的事物。”說著，笑了一下，“倒是和情死的結局挺相配的。”

    “在歡喜的頂點迎接死亡的極致之愛，它的終點通向的，大概也就是所謂的‘永遠’吧。”阪井泉水也笑了一下。

    “而且，雖然說到‘永遠’的時候，確實會讓人聯想到不再流逝的事物，不過，我反而從這兩個字當中體會到一種別樣的生機。”

    說到這，阪井泉水語氣稍微頓了一下，“死亡結束了現世，同時也可以說是新生的開始……我這樣想，會不會很奇怪呢？”

    “當然不會……相反，挺有趣的。”葉昭回道。垂下視線，掃了一眼隨手翻到的頁數，是凜子掐久木脖子的那一幕。

    然後，他突然感慨了一句，“活著真的是太好了。”

    “什麽？”阪井泉水因為他突然的感慨有點意外。

    這句話也是書中的凜子在赴死之前說過的，“活著太好了”。

    “因為活著，才能和你相遇嘛。”葉昭偏過頭，像是在撒嬌似的輕輕蹭了蹭她。

    阪井泉水輕輕一笑，“確實，活著太好了。”所以，他們兩個人相遇，並且有了可以用幸福的心情，說出這句“活著太好了”的機會。

    “說來，”阪井泉水開口道，“今天去插花教室的時候，被推薦了要不要試著用永生花來插花。”

    “永生花？是說不會凋謝的花嗎？”葉昭反問道，“應該沒有不會凋謝的花吧？”

    雖然手裏的《失樂園》還沒有合上，但並不影響話題突然跳躍到了另外的地方。

    “是經過了脫水之類的工序進行處理以後的保鮮花。”阪井泉水向他簡單解釋了一下。

    葉昭聽完，脫口而道：“那豈不是跟幹屍一樣了？”

    聽他這麽說，阪井泉水忍不住笑了起來，“被葉君用了這樣的說法，實在是……”

    “抱歉、抱歉，”葉昭也笑，“如果因此破壞掉姐姐對永生花的幻想的話，那就實在不知道該用怎樣的方式來謝罪了。”

    “我倒是沒有對永生花抱有什麽幻想……雖然它和普通的幹花還是有所不同的。”阪井泉水說，“隻是，那樣‘永葆青春’的花，說實話，並不是很喜歡。”

    “這麽說不知道會不會太早，或是結論下的太武斷，不過，聽了姐姐的解釋，我也不喜歡這樣的花。”葉昭說，“感覺上，是種人造的、不夠生動的美。”

    聽他這麽說，阪井泉水微笑了一下，沒有對他這番結論做出新的結論，而是輕聲說道：“所以，我拒絕了用永生花的提議，插花的話，還是用時令的鮮花來點綴更好一些。”

    “是吧？”葉昭的神情認真了一點，“就算我是那種沒什麽情趣，領略不到這種花的美的人，單就這種做法來說的話，還是覺得，強令美麗的事物永葆其色彩，這樣的想法實在是傲慢又無理。”

    “剛才說起‘極致之愛’的時候，讓我想到了永生花。”阪井泉水說。

    被她這麽一提，葉昭也聯想到了這上麵。

    為了讓鮮花保持它的美，使用技術讓它變成保鮮花，和為了不讓極致的愛在到達頂點之後走下坡路，所以才要情死的戀人。

    “相比之下，還是情死的戀人更可親一些……”葉昭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道：“至少‘永遠’的愛，終點通向的是新生。”

    但是，同時他又在心裏想到，不僅是花的美會消逝，人的美也會消逝。

    此時此刻，在他身邊的阪井泉水，也會有青春不再的一天，會有老去的那一天。

    戀愛讓人容光煥發，但是這世界上沒有任何“永葆青春”的魔法。

    就算這樣，想到一個會青春不再的阪井泉水，葉昭也沒有感到遺憾，也沒有生出“永生花”這樣的想法。

    隻不過，他的腦中又閃過之前的那個念頭。

    莫非，在他的心裏，其實是期待著能和她有一個孩子的？

    如果有一個孩子，那麽，就不止是生命得到了延續，同時也是美得到了傳承。

    這時，阪井泉水的話語又傳到了他的耳中。

    “……我也覺得，還是鮮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