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百裏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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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父常說,為醫者要懂醫。

    這句話我從三歲聽到十三歲,著實有些膩歪。

    我是一個孤兒,是師父和大師姐在出穀的時候撿到的。後來聽師姐話裏的意思,師父原不打算撿我。

    若不是見我白白嫩嫩,不哭不鬧,窩在包好的紅褥裏,隻拿著那一雙黑葡萄樣的眼珠瞅著他,他才懶得管這樣的閑事。

    每每聽起來,我都要在心裏感謝一下我的父母,雖然遺棄了我,但好歹給了我一張好臉,能讓鐵石心腸的師父都軟下來。

    師父留著長長的胡子,長長的眉毛,眼睛大而垂,鼻梁很正,不說話的時候看起來無欲無求,仙風道骨。

    好多得了怪病的有錢人看了師父這模樣,三分的信心瞬間變成了十分。病情剛有點起色,那些人就上趕著給師父送錢,個個誇師父是神醫。

    也就他們人傻錢多,被師父坑了還不知道。我學醫的時間不長,卻也知道有些病隻一副藥就可以,完全不用半月半月地吊著。

    是以,我從不覺得師父多好,醫術多高。

    自我記事以來,師父一直對我比較苛刻,認錯一味藥要被師父罰畫草木圖,記混了脈證更是要被師父寫打油詩花樣嘲笑。

    哼!簡直是為老不尊,跟書上講的一點也不一樣。

    不過,他對大師姐卻是和風細雨,宛如一個慈祥和藹的爺爺。給她紮小辮,給她買花衣,我經常在一旁羨慕地直眨眼。

    神醫穀很大,隻住了三人,穀內有機關,很少有人能闖進來,我很少見外人,凡事都是從書上學的。

    在穀裏的日子,漫長而又短暫。

    穀內的藏書很多,倒也不悶,隻是我腦子太好使,看一遍基本就記清了大概,看兩遍就背好了全文。

    師父對此一點也不開心,反而有點不服氣,常常變著法考我,因為他年輕的時候背得可沒有我快。

    等到我把師父的藏書看完一遍,我都到了十五歲。

    師姐比我大不了多少,已經有了少女心思,對那個受傷闖入穀中的少俠照顧得格外上心,每天都給他做好吃的,還給他縫衣服。

    別說師父看了不開心,我也不開心。好好的師姐怎麽一遇見情愛,就不管我了呢?

    縱然我們再怎麽不開心,師父還是同意師姐跟那個少俠走了,因為師父覺得那個少俠是真心喜歡師姐的,能陪師姐很長很長時間。

    師姐總要成家,不能總留在神醫穀裏。

    師姐離開的那個晚上,師父在樹下挖出了一壇酒,破例邀我同飲。

    我有點不好意思,因為以往都是偷著喝,一時要我光明正大地喝,總有幾分羞澀。

    那晚月色不好,星星倒是亮的很,風也挺大,把樹上的花瓣吹的到處都是。

    我跟師父坐在桃花樹下,你一杯我一杯對飲。

    我一直覺得師父的酒量比我好,可沒想到最先醉的卻是師父。

    師父嘟著嘴,鮮有的孩子氣,念著,好不容易養大的女娃被豬拱了,還是個外來豬。還說我不爭氣,沒能讓師姐喜歡上。

    我撇撇嘴,心中暗道,這也能怪我?!

    感情的事,最是莫名其妙。

    師父就是不喜歡少俠,沒別的原因。但,那個男的雖然沒有我好看,也比豬強多了。那些求醫的可都說這個少俠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人稱玉麵冷郎君。

    簡直酸氣衝天。

    舍不得師姐就直說,我又不會笑話他。畢竟,我也舍不得。

    不過,師父釀的酒真不錯,好喝。

    我問師父這酒叫什麽,怎麽釀,他理也不理我,一個勁生悶氣。

    不告訴我也沒關係,我是誰啊,我是神醫的得意弟子。隻要多嚐幾遍,就能推出釀法。

    我釀出了相同的酒,卻不知道名字。釀了一壇又一壇,都埋在桃花樹下。

    師父問我為什麽釀這麽多,我當時特別認真地告訴他,我希望有一天能跟喜歡的人一起喝。

    師父啞然失笑,搖搖頭說,那你喜歡的人必然是個嗜酒如命的人。

    才不是。我偷偷把那壇酒下麵刻了字,其他的酒壇可沒有。

    師姐離開了,穀內又少了一個人。

    縱然師父老也老得有味道,但整天看他那張臉,再好看也免疫。

    因為過於寂寞無聊,我便天天盼著有人求醫,最好是那種特別棘手的病症。

    這倒不是我惡趣味,隻是這穀叫神醫穀。

    神醫穀,既然叫了出來,自然有它的道理所在。

    我們穀內有三不醫,具體我也不知道是什麽。

    因為師父說,如果求醫者為富不仁,又愛錢如命。那就盡量多要,不出個千金萬金,休想治好。反正我們醫術高,沒有我們治不好的病。

    我記得師父說這話的神情,看起來很驕傲,但驕傲的讓人覺得理所應當。這,也許就是神醫的氣勢。

    但……再好的醫術,也抵不住生命規律,萬物榮衰。

    師父死了,死的時候是秋天。

    窗外的秋風把葉子全部刮了下來,穀裏的猿猴叫了一晚上,悲悲戚戚。我本來不想哭,卻也流了眼淚。

    德不近佛者不可以為醫,才不近仙者不可以為醫。

    這是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這話以前他也說,可我總覺得開玩笑的成分居多。

    師父的才能倒是夠了,德行上可一點也不像佛。

    愛喝酒,愛坑人,沒事還喜歡打野味,就算沒見過佛,我也知道,佛才不是這個樣子。

    師姐走了,師父死了,神醫穀就剩下我一個人,我自然要出去闖蕩一下。

    闖蕩了幾年,本事沒學多少,人倒是救了不少。

    那些人,一聽我是天庸子的徒弟,都說我有師父之風。

    那神情,太過自豪,我都忍不住懷疑自己其實是他們教出來的弟子。

    我道,師父已經駕鶴西歸,他們個個都哭得眼淚混鼻涕,比死了親人還難過。

    不出神醫穀,我竟不知,師父在江湖中的名聲如此之高。

    不出神醫穀,我竟不知,那壇酒的名字原叫女兒紅。

    師父不在,我自然是要跟師姐說一聲。師姐倒是好找,畢竟那個少俠那麽有名。

    玉麵冷郎君,住在鼓山的碧江山莊裏,需要令牌才可以進。

    令牌我有,是別人給的。

    那次我救了一個公子,他說拿此令牌,碧江山莊始終正門相迎。

    碧江山莊。師姐名為江碧,這樣想來,應當過的不錯。

    可我猜錯了,師姐不在碧江山莊,那個公子也不是公子,是碧江山莊的二小姐。

    她姐姐是這碧江山莊的主人,而那個玉麵冷郎君,是入贅進去的。

    我質問他師姐在哪裏?

    他吞吞吐吐說,師姐太凶,哪個男人沒有幾個紅顏知己?何況她根本不賢良,看見自己出去喝花酒都要訓斥半天。

    我又問他,那碧江山莊的主人能容你如此?

    他倒是不要臉地笑笑,坦言說,人家家大業大,怎是你師姐一個孤女可比!

    無恥至極!

    我殺了他,這是我第一次殺人。

    沒有一點害怕,沒有一絲恐慌,隻是冷冷地看著他。

    他瞪著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我,然後氣絕身亡。

    師姐那樣的人,怎麽忍下去這樣的人?

    她醫術比我好,如若想殺他,多的是辦法才對,卻留他活到現在。

    我知道師姐的性子,此人不死,師姐必死。

    她容不得這樣有瑕疵的愛。

    碧江山莊的主人對死了丈夫好像沒什麽感覺,反而好聲好氣地送我離開,說有緣再會。

    怕是無緣再回,我此次回穀,再也不想出來。

    寧願讓猿猴陪我,也不願再與人打交道。

    我甚至還幼稚地立下了誓言,說如出此穀,不得好死。

    但,誰知又遇見了她……

    她帶著婢女,打著神醫的名義,騙了千金,躲進穀裏。

    我讓她走,她卻梗著脖子說出一段大道理,說的我都覺得自己應該收留下這主仆二人。

    我一向睡眠淺,又睡的晚。

    當晚就聽見婢女細聲勸她離開,說此處詭異,大大的穀中就一個人,還長得如此俊美,必有蹊蹺。

    詭異,我還覺得你們二人詭異。

    長得好看,穿的衣服也好,偏偏逃到我神醫穀來。

    再說,長得俊美又不是我的錯,你應當問問我那不知名的父母才是,怎麽舍得拋下如此長相的我。

    我正欲起身趕她們出穀,卻聽見那位小姐賭氣地說道,反正父母雙亡,如果死在這裏,全當是早去陪他們。

    婢女聞言立刻哭了起來,低聲啜泣,安慰她說,你再怎麽也是河東裴氏的嫡長女,老太爺賜敏,說,‘人道敏政,地道敏樹。’就是希望小姐你不遜男子。現今如此,怎對得起裴這個姓氏……

    後來說的什麽,我聽得不真,因為兩人越說越悲,嚶嚶哭起來。

    唉,女人就是麻煩。

    我躺在床上,想著她們的話,卻怎麽也睡不著了。

    裴敏,裴敏。原是這個意思。

    我名百裏啟,百裏二字是從何來,啟字又是為何名……

    裴敏很聰慧,跟我比起來,也相差不多。

    她不愛看醫書,反而對史書情有獨鍾。草藥記不全,名人誌卻如數家珍。

    相處久了,那個婢女也從一開始的提防到後來的敬佩。還給我賠禮道歉,說織月有錯。

    其實,每每見織月用那種眼神看我,我都在心裏暗道,真應當讓你家小姐學學你,她可從來不把我當回事……

    再後來,裴敏和織月要走了。

    我知道留不住她們,就索性陪她們一起出穀。

    至於誓言什麽的,我可不信。

    那個負心的玉麵冷郎君,當年可是在青石板上跪了一夜,說此生隻愛江碧一人,結果還不是進了碧江山莊……

    由此可見,誓言這種東西,從來都不可信,與其信誓言,不如信自己。

    我們一路向西,經曆了很多事情,感情也越加深厚,我甚至告訴了她們自己的願望。

    我的願望,向來藏的很深,就連師父和師姐都不曾知道。

    我說,我想走遍天下秀麗山河,去看看天涯海角所在。

    織月皺眉道,世道那麽亂,別說你是個神醫,就算你是皇帝,也不能好走。

    織月說的沒錯,世道太亂了。

    但我聽了這句話,還是有幾分不開心,畢竟這是我的願望。

    裴敏看我那副沮喪的樣子,倒是笑道,終有一天,我裴敏,要坐上最高的位子,讓這天下安定下來,好全了百裏的願望。

    算了,這比織月說的還不切實際……

    我們在一個疫病城停了下來,這個城很小,但地理位置好,進可攻,退可守。

    織月說繞路,裴敏和我倒是滿不在乎。醫術在手,天下我有。

    小小的疫病,還入不了我的眼。何況,隻是過城而已,又不救人。

    我心裏是這樣想,可看見那些人,還是心軟了。

    我決定留下來,治好他們。

    裴敏問我原因,我隻是指指台階下的人,她看了一眼,就沒有再問。

    台階下是一對母子。

    因為疫病,城裏已經好久沒有水食。那位母親咬破了手指,用血喂啼哭的孩子。

    我不曾感受過母愛,但見了這幅情景,感覺如同生吃了桑葉,有點苦又有點甜。

    疫病出乎意料地棘手,不過有裴敏和織月在那裏幫我,倒也沒有那麽困難。熬了幾天夜,就開出了對症的方子。

    深受疫病之害的人很感動,我莫名也懂了師父那句話的含義。

    柳葉發了,春天到了。

    裴敏讓我跟她走,織月也勸著我。可因為真正明白了師父的話,我決定留下來。

    如果我走之後,疾病複發,那這些人怎麽辦?

    不急,天下這麽小,我們肯定能相會。

    況且裴敏說了,她還會去神醫穀的。所以,即便我遇不見她,那在神醫穀等著,總有見到她的一天。

    隻是沒想到,她走後不久,我就死了。

    煙熏進喉嚨的時候,我沒有力氣去怪那些人,反而閉上了眼睛,癡癡笑了起來。

    誓言原道也有應驗的一天。

    我,果然,不得好死。

    隻可惜,再也沒機會見她們了。

    其實,我想叫她,敏敏。

    其實,下雪那晚,我們喝的酒,不是師父留的女兒紅,是我早年釀下的。

    嗯,就是,要和喜歡的人一起喝的,那壇酒。(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