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悲慘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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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位南山先生,便是高丞相去年為渤海高氏諸子弟親聘的江北名士慕容風,字伯仁。其家世頗具淵源,相傳其族為前鮮卑燕國皇室之後,祖上兩百餘年前便已位居大魏廟堂,後更是三世曾出兩公。

    這慕容家說起來雖是貴胄,但至其上三代時,家道卻已敗落。祖、父兩代亦無人在朝為仕,僅靠祖蔭餘得些許家資,不過一室風文倒是得以秉承。可偏偏這慕容風,雖是文采風流,眉目清朗,卻也是無心仕途,隻鍾情於山水珍饈,偏愛於市井之中,與一些落魄士子品論國事,每每都得以獨到見解,搏得滿堂喝采。又因其曾隱居於饒山南林,士林中人便送了他一個“南山先生”的雅號。

    知其名後,高丞相愛慕其才,曾多次遣使請其入幕,卻被其再三婉拒,最後終因拗不過高家權勢,隻得接受了高家的重金聘請,到渤海郡王府任了蒙學教習。

    “原來是先生到了!”

    高洋見是慕容先生,立即麵露笑容,隔空遙拜行禮。

    隻是躬身之際,卻懊惱的對阿四低喝了聲:“滾蛋!”並順勢狠狠的瞪了一眼坐在地上的阿四,一副“以後再找你算賬!”的表情。

    “廊下可是阿四?怎麽坐在地上?”慕容風衝高洋點頭,向著阿四問道。

    “勞先生動問,方才樂兒正在問阿四,為何近日城裏突然多了許多襤褸之民”,情急之下,高洋突然想起昨日曾聽門房提起,這兩日突然有不少饑民前來王府討吃食一事,便順口謅了出來搪塞。

    “是!是!這街頭之事,小人也未曾留意啊……”阿四也是機靈,當下便順著高洋的話頭,一邊答著話,一邊順勢起身告退,一溜煙兒的跑了。

    “他一個下人,哪裏知道這許多。嗯,你隨我來,為師有話講。”慕容風看了一眼阿四逃也似的背影,扔下一句話後,已是飄然入室。

    高洋趕緊跟著進了書齋,待見到慕容風時,他已是在案前放下了書簡,手中兩指間卻持著一物。

    見高洋進來,慕容風隻是一語不發,神色複雜的看著他。良久,才發出一聲低歎,抬起手,語氣沉重的輕聲對高洋道:

    “二公子,看看此為何物?”慕容風將手中之物遞與高洋。

    見一向風雅灑脫的南山先生今日卻一反常態,高洋正自好奇間,聞言便趕緊上前雙手接過,對著門口有些昏暗的陽光細看之下,卻發現,手中之物,似是一截約拇指長的硬骨,潔白嫩滑,握之溫潤,倒是看不出是什麽動物的骨頭。

    “回先生,這好像是骨”。

    “嗬嗬,這就是骨!”慕容風發出一陣冷笑,隻是神色間卻平添了幾分哀傷與悲憤。

    “這是一截1歲嬰孩的指骨!”

    慕容風淡淡的一句話,卻將高洋驚得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啊!”的怪叫一聲,雙腳本能的往後一跳,順手便將那截白骨拋了出去。

    慕容風扭頭看向室內角落裏,那截被高洋扔到地上的白骨,慘然一笑,走了過去再次彎腰拾起,捏在手中看著,眉頭深皺,目光中滿是無奈的淒涼。

    “先……先生”,高洋還未從方才的驚嚇中回過神來,吃吃的喚道。

    卻聽得慕容風兀自發出一聲長歎,緩緩道:“公子,可還記得兩個月前,王府的那場除夕盛宴麽?嗬嗬,那是我此生經曆過的最盛大的一場晚宴,可謂‘素雪映天白,燭中錦花開;人間瑤池宴,紗冕盡舒懷。’,就連這府中的下人、侍衛們,也都是跟著宿醉歡飲,端的是好一派祥和盛世啊,嗬嗬嗬,哈哈哈哈……”。

    說到最後,慕容風居然手持著那截小小的白骨,狀若瘋顛般的放聲大笑了起來。隻是這笑聲,高洋怎麽聽,都滿是悲涼與嘲諷。

    高洋一動不動的的看著慕容風,眼珠不停的在他身上打量著。他覺得今天的南山先生很有些不對勁兒,說話前言不搭後語,情緒也似乎波動得厲害,完全不似平日那般淡然。想了想,才試探著接話道:“府裏每年的年宴不都是這般麽?先生可是話中有所指?”

    慕容風聽了這話,漸漸止住了笑聲,神情卻變得有些頽唐,抬眼看了高洋一眼,慘然一笑喃喃道:“是啊,是了……王侯家宴尋常事,隻是尋常事爾……”

    他轉而看向手中的那截嬰兒指骨,雙目竟有些泛紅,怔怔的道:“公子可知,便在上月,十餘萬濟州災民,深苦寒冬,被逼北上求活。便在你我除夕歡宴之際,沿途諸州郡為圖自保,竟俱不納民、不放糧,饑民流離千裏,糧盡水竭,數不清的老弱傷病,竟於年夜殍屍於野!”

    “竟……竟有此事?!”高洋聞言吃驚的瞪大了雙眼,看向慕容風道:“難道,城外那些流民和這截指骨便是……”

    不待他說完,慕容風已是痛苦的閉上了雙眼,輕輕點了點頭:“正是!”

    “三日前,饑民方才抵我渤海,高太守本欲開倉賑濟,卻僅僅過了一日便閉城停賑,將無數饑民擋在城外。昨日,我隨西城隊正柳大人出城巡視,親眼見了城外的慘狀,令人不忍目睹……”

    慕容風頓了頓,平複了一下心情,才緩緩抬起那隻拿著半截指骨的手道:“在城外一處小樹林中,柳大人的手下發現了數名滿嘴是血的男女,正一邊哭號一邊爭搶捧食著什麽,待我與柳大人率士卒上前查看時才發現,原來他們爭食的,竟是一具女嬰的肢體!”

    說到此處,慕容風已是目泛血絲,眼角晶瑩;而堂下的高洋亦是驚得張大了嘴巴,滿眼的不可置信,兩隻小拳頭握得緊緊的。他的目光落在慕容風手中的那截白膩晶瑩的指骨上,想象著這截指骨的小主人,生前究竟曾經曆了怎樣恐怖的遭遇,不禁渾身陣陣發寒,胸腔裏便是像有一團火要炸開了一般。

    “先生!!似這等惡人怎配為人?!可曾當場盡數斬了?!”高洋幾乎是從嗓子眼裏吼出了這句。

    “嗬嗬”,慕容風冷笑了兩聲,神情有些木然的道:“柳大人與眾士卒當時也是這般想的。當場便有兵士撥刀砍翻了兩個漢子,可人群中卻有幾名婦人號啕著撲上前來,死死抱住軍士們的腿哀求稱:這個被吃掉的女童,是他們中一對夫婦用自己尚不足歲的孩子和別人家換來充饑的!若不讓他們吃了,那自家孩子的一條性命,就白白便宜了別家!”

    說罷,慕容風已是淚濕長襟,他慘笑著看著高洋喃聲問道:“公子,此時,你還覺得這些人應該盡數斬了麽?”

    高洋聞言猛的瞪大了雙眼,難以置信的看向堂上,艱難的咽了一口唾沫,聲音都有些變調了:“他們……在換孩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