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懷朔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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婁夫人吃驚的看著眼前這個滿麵淚痕的孩子:瘦削的脊背挺得筆直,卻高昂著腦袋,一雙不大的眼睛,瞪得溜圓。
她好似第一次看清自己這個隻有八歲的次子一般,凝視了良久,嘴唇動了動,想嗬斥兩句,可片刻,卻終是一聲歎息。
她起身走到高洋身邊,伸出溫暖的手臂,將兒子輕攬入懷,聲音輕緩,卻透著無奈:“你以為,娘能有什麽辦法?你父兄又能有什麽辦法?這世道已是如此,天下流民萬千,就算是把這王府拆了,又能救得了幾人?要怪,就隻能怪這天下人,皆生不逢時罷了!”
“那就拆了這天!砸了這地!重造一個不讓孩子被吃的世道!”高洋在母親懷裏,流著淚,有些任性的嚷道。
婁夫人低頭憐愛的看著兒子,伸手替他拭去小臉上的淚水,用略帶著些嗔怪的語氣緩緩道:“你要拆了咱自家的天?砸自家的地?淨說些渾話!此次濟州災變,非你父兄之過,亦非陛下之過,應是國策之失。樂哥兒,你可知以我大魏幅圓之闊,天下有多少個濟州?又有多少饑民?黃河兩岸有多少大族?又有多少豪強?哼,怕是連這府外的事,你都知之甚少吧?”
說罷,婁夫人又是哀歎一聲,像似喃喃自語道:“娘與你爹爹,自小都是在邊塞長大,比城外更可怕的煉獄般的日子,我們也活過”。
言及於此,婁夫人似又想起了種種過往,美目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想了想,終於是下定了決心,低頭柔聲對懷中的兒子道:“也罷,為娘今天便和你講講,娘與你父親當年親身經曆過的地獄”。
說到這裏,婁夫人下意識的摟緊了高洋,聲音也有些飄乎了:“此事一晃都過了十五年了,現在想起來,娘心裏仍然是痛得厲害。
“北地邊塞在娘的記憶裏,隻有荒蠻,一年到頭,不是風沙便是雪,可不似這中原大地。那裏蠻族肆虐,人如野獸,惡人橫行。即便是在太平日子裏,惡匪shā rén取樂,食心剝皮的事,都幾乎月月可聞!
“你大哥剛出生那年,邊塞六鎮20萬亂兵造反,遍地狼煙,千裏良田俱成荒地,邊塞民戶的日子就更沒法活了。亂兵四處劫掠,見人就殺,見糧帛就搶。爾朱榮那個天殺的,又帶著幾十萬的朝廷大軍封鎖了南下的路,大家連逃荒的活路都沒有。
“土地荒了,滿地亂兵,匪徒肆虐,弄得北地五州四十縣從開始的哭聲震天,到後來整寨整寨的不見人煙。許多餓得隻剩皮包骨頭的饑民,甚至隻為爭搶一條從土裏刨出來的小蟲,就像野獸般撕打成一團。在那個刮地三尺的年代,大人都餓得走不動,哪家還有奶水和細糧喂養孩子?最後隻能眼睜睜看著孩子餓死在自己懷裏。
“反正左右都是個死,於是最後,還不會說話的嬰孩便成了饑民口中的食物啊。
“有孩子的人家,舍不得吃自家的,就與別家換著吃;換完了,就又去搶別家的孩子吃……
“隻半年光景,北地邊塞便幾乎不聞童聲!
“娘就親眼見過,饑餓是怎生將一個謙謙君子變成了人間厲鬼……”
講到這裏,婁夫人似乎想起了什麽可怕的經曆,在明暗不定的燈火映照下,一張美麗的麵容沒有一絲血色。
高洋還是第一次聽到母親講起這段惡夢般的過去,吃驚的抬頭看著母親,見婁夫人神情哀傷呆滯,便撒嬌似的將頭往母親懷裏擠了擠,伸出小手輕輕拂摸著母親腰後的幾縷垂發,昂頭低低輕喚了聲:“娘——”。
婁夫人回過神來,輕拂了一下高洋的小腦袋,深吸了口氣,接著說:“在那些日子裏,我與你爹幾乎是以血為奶,才保得你兄長存活。當年你爹就是因不忍見族人這般血肉相食,才與你幾位叔伯聚集災民舉起了義旗,刀山血海裏走過多少次,才終於有了搏弈天下的資本。
“這十五年來,為了能讓你們活著,我們經曆了多少次生死危局,承受了多少的爾虞我詐,你可知?
“你父從流民到丞相,十餘年,可說是步步血淚。斬爾朱、誅葛榮、平六鎮、掃中原,直到前年親手將元修扶上皇位。可結果呢?便是你父與你兄長,十年經營,也終究未能改變這天地!
“樂兒啊,南山先生隻是一介文士,不諳朝局,書生意氣情有可原,娘不會怪他;而你,生於高門,將來注定要出將入相,則不可學那些書生士子,扶柳悲秋,而應胸有天下。
“執政者當如國手,執天下如棋局,稍有不甚便會陷萬民於水火,遇危局當更加冷靜沉著才是,眼光也須比尋常人看得更寬闊些。
“娘現在讓你多讀聖賢,實是希望你能從中找到大智慧,將來好輔佐你父兄,還天下一個安寧。
“方才你兄長已於晉陽軍前遣使來報,十日前,已調殷州軍南下,不日便可抵渤海郡,以助災民往京城洛陽求活。那裏地處中原腹心,糧米豐足,又是陛下治地,定會給他們活路的。”
待婁夫人說完,片刻後,高洋方才抹了一把眼角的淚珠,認真的看著母親,鄭重答道:“娘,孩兒知道了,今天確是孩兒孟浪了。”
婁夫人聞言寬慰的垂頭微笑,看著懷中的二子勉勵道:“知道就好!你的聰慧,遠超你兄,娘也是今日才發現,你已經長大了,該是給你正式請位入幕師父,以授策略之道的時候了。娘回頭便與你父親商議此事。”
“娘是在生南山先生的氣嗎?”高洋聞言急道。
“你覺得娘是那樣不講理的人麽?”婁夫人拉起高洋的小手,走到椅邊坐下,看著屋外的風雪,對高洋說:“慕容風不算是你父親的幕府上賓,他雖是北江士子魁首,卻終是遠離朝堂,對軍國諸事知之不詳,所以隻能擔任你的蒙學師父。以你爹爹的意思,為政治軍之法,還需另請賢明相授。”
“對了,樂哥兒,娘來尋你,是另有一樁事要問你”,婁夫人似方才想起什麽,抓緊高洋的小手,麵帶急色的問道:“娘聽說你下午去了後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