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白駒過隙(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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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眼間,他與老黃門相依為命,已過經年。



    雞鳴而起,月升而息;一老一少,陋食粗茶。



    他已經習慣,覺得這樣簡單的日子真的挺好,至少無憂。



    有時,他也會仰望蒼穹。想起爹娘,兄長、大姐、胞妹、突騎、道豁、何伯,還有那早夭的小弟。想起曾經的渤海王府,想起兒時一家人歡聚的快樂時光。



    他決定,等老黃門死了,自己便下山娶一個村婦,生幾個孩子,安安靜靜的過完此生……



    他決定,將自己的前半生刻在木櫝上,寫成書,隻是為了怕自己銀霜滿頭時,再也想不起曾經……



    光陰如流水,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平靜的逝去。



    直到一日清晨,



    隆隆的戰馬蹄聲,踏碎了深穀薄霧……



    渾身浴血的彪悍士卒,黑壓壓跪滿草堂前的小院,



    他,終於還是被人找到了。



    “這,便是宿命嗎?”



    當老黃門顫抖著,將閃亮的鋼甲披掛在他胸前時,他卻在心中悲歎。



    他有家仇國恨,他有血統正朔,



    他們說:隻有他,才能結束這亂世,這是他必須擔負的責任!



    “請為天下計!”



    “請為蒼生計!”



    一張張陌生卻又剛正、激昂的麵孔,如走馬燈般出現在他的眼前,



    句句義正詞嚴,不容駁斥;卻沒人問問,他究竟想要什麽。



    在千軍萬馬的疆場,



    在血腥彌漫的城池,



    高洋覺得自己的一顆心漸漸變得麻木,變得陌生。



    長靴踩在被濃稠的血水浸透的石階上,有些滑腳,



    高洋目光悲愴,



    他矗立在晉陽城頭,凝望著城內那無數衝天而起的滾滾濃煙,還有遠處那座巍峨雄偉的皇城。記憶中,那裏曾經是他的另一個家,卻陌生而又充滿了悲傷。



    一枝流矢飛來!



    在一片“護駕!”的驚呼聲中,高洋仰麵倒下。



    那一刻,



    他看見了頭頂的高天流雲,碧空如洗。



    那一刻,



    他仿佛覺得自己又回到了渤海王府的玉階之前,拾級而上,眺望著藍天。



    他聽見了母親和鳶兒的淺笑,看見了笑迎上前的王府家仆。



    他,又成了那個無憂無慮的樂哥兒。



    ……



    “陛下……陛下……”



    有人在輕輕推搡。



    高洋再次緩緩睜開雙眼,夜色茫茫,他卻感覺有狂風撲麵,耳畔有轟鳴如雷;



    他,竟站在一處海邊的懸崖之巔,持杯肅立。



    高洋茫然四顧,



    發現腳下是波濤洶湧的萬丈深淵;



    身後是滾滾旌旗、萬軍陣列;



    遠處天際,一輪盈月高懸,將他的杯中酒映照得光華四溢。



    他看了看自己,身上不知何時換上了父親的紅黑龍鳳九章袍,寬大的袍袖,正在狂風中獵獵作響;



    眼前珠簾晃動,那是天子的十二旒冕!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人潮如麥浪般跪倒,



    如山呼海嘯,震天撼地!



    一個男人被幾名軍士拖了上來,滿身血汙,長發掩麵;



    “樂兒!他便是將你父皇射死於山崖的凶手獨孤千裏!將他扔下深淵!”



    軍中閃出司馬子如的身影,白袍染血,雙目赤紅,手指那人怒視著他,聲色俱厲!



    “這……這是怎麽回事?”



    高洋不知所措,囁嚅著問道,發出的聲音,卻似父親,深沉洪亮。



    “陛下!您怎麽了?是您帶領眾軍複克皇都,鎮壓叛亂,還活捉了逆首獨孤千裏的呀!”



    黑袍高冠的老黃門,匍匐著爬上前來,趴在他的靴前,語帶擔憂的道。



    “母親、兄長、鳶兒呢?”高洋驚詫的問。



    “嗚……”黃門令掩麵痛哭。



    “陛下——!您這是怎麽了?皇太後、先太子與長公主殿下,多年前便薨在晉陽宮難之中了啊!太醫不是剛為陛下診過嗎?您怎的卻連這也記不起了?”老黃門磕頭如搗,聲音哽咽。



    “我……不記得了啊,我們怎生會在這裏?”



    高洋倒退了兩步,瞪大雙眼,看著眼前的一切。



    月光如水,他的心,卻亂如碎冰。



    “是您一直在念著‘臨淵觀海樽對月’,也是您欽定的此時此處祭天啊!”老黃門淚流滿麵。



    “這人,便是獨孤千裏?”



    高洋轉而看向那被拖上來的男子。



    “正是!這賊子見我軍勢大,棄城而降。被憤怒的眾軍削去雙足,鐵鎖穿骨,暴曬十日,隻待陛下今日聖裁!”黃門恨恨的尖聲答道。



    “我……無……罪……”



    那男子低垂著頭,斷斷續續的低語。



    “弑君!豈曰無罪?”高洋喝道。



    “弑君?”獨孤千裏嘶啞的聲音,突然狂笑了起來,伴著劇烈的咳喘。



    他抬起頭,發間露出的目光中,充滿了嘲諷與怨毒,他吃力的譏笑:



    “他……是誰……的君?嗬嗬,難道……他……就沒有弑君嗎?殺一竊國弑君的惡賊!吾……當青史垂名!”



    “你大膽!”



    高洋不知為何自己會吼出這句,他猛的擲酒於地,抽出腰間長劍,逼上前去。



    卻聽獨孤千裏仍在斷續的道:



    “嗬嗬……殺吧,你以為……殺了我,便……天下一統了嗎?”



    “我……獨孤家……還有開國八大姓……還有天下無數的孝子……忠臣,仍會反你!殺了我,天下人……隻會……呃!隻會恨你……這個狂夫……國賊!終……終會有人……起兵殺你!我的今天,便是你的明日!”



    高洋舉起的劍,懸在了半空。



    他突然呆住了,



    他記起了過往,記起了深山草堂,也記起了父親的宏願。



    不是為了“天下清平”嗎?



    怎麽如今卻變成了這樣?



    你爭我奪,蒼生喋血,為的又是什麽?



    是皇權,是fù chóu,是無盡的輪回?!



    他覺得越來越看不清自己了,



    父親、母親、兄長、姐姐、mèi mèi……一個個都因為這輪回,而永遠離去,



    原本好端端的家,竟突然之間便隻剩下了他一人,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頜下的灰髯,心中卻隻有悲歎,



    值得嗎?



    他俯首看著身前這個半死的男人。



    “你走吧”



    他淡淡的道。



    那人望向他的目光中,滿是難以置信。



    “便以我一人的悲傷,來換天下人的幸福,我們……不要再打了。”



    高洋神色黯然。



    “樂兒!你登基了,就忘了血仇了嗎?!你這不孝的小畜生!”



    一聲熟悉的暴喝,在人群中響起,



    高洋抬頭,卻見到姑父尉景如山般的身軀,白發飄灑,正穿著殘破的鎧甲,怒目視來。



    “若不征伐,我等何處建功立業?!”一名軍將高聲質問。



    “他……他不是我們的陛下!他太怯懦!這人是假的!”



    曾與自己相依為命的老黃門,此時像是被火燎著了一般,猛的跳了起來,麵目猙獰的指著高洋對眾軍尖厲的叫喊著。



    “轟!”的一聲,



    萬軍嘩然!



    “斬了他!”



    “另立新君!”



    成千上萬的吼聲,如雷炸響,



    麵前黑壓壓的人群,目光如狼,步步緊逼了上來。



    高洋驚恐萬狀,雙腿發軟,不自覺的向後退去,



    卻陡然一腳踏空,一聲驚呼,墜入那翻滾咆哮著的萬丈深淵。



    ……



    “不要!!!”



    高洋揮舞著手臂,滿身大汗的睜開了眼睛。



    他發現自己正躺在一間石室之內,不遠處,便是那麵熟悉的巨大漢白玉屏風。



    他有些茫然的坐了起來,卻見那怪老頭兒,正坐在自己的對麵,笑眯眯的向他看過來;他身邊,則是一臉關切望著自己的春兒。



    高洋有些不敢相信的抬起雙臂,看了看自己的雙手:那還是一雙小孩子的手。



    他又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仍是白裘素襖,隻是汗水浸透了裏麵的衣衫。



    “我……我沒死?”



    高洋驚異的看著怪老頭兒和春兒問道。



    “死?嘿嘿嘿!你不過隻是打了個盹”,怪老頭兒聞言,發出一陣怪笑道。



    隻是……打了個盹?



    高洋訝異的看向一旁的春兒,春兒肯定的道:“嗯!你在石洞內暈倒了,還是老神仙把你從石洞裏抱出來的呢。”



    “我……睡了多久?”高洋問。



    “大概不到半個時辰吧”,春兒答。



    “隻有半個時辰?!如此說來,我還在石窟?”高洋瞪大了眼睛,再問春兒。



    春兒點了點頭。



    高洋難以置信的看著對麵仍然笑眯眯的怪老頭兒,嘴唇嚅動著,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竟在夢中度過了自己的一生?過了幾十年?



    如果方才真的隻是一場夢,



    那為什麽夢中雨水的冰涼,沙場的血腥,懸崖上的狂風,甚至自己的感受都是那樣的實真?



    高洋的腦子現在很亂。



    他打量著眼前的一切,不敢肯定自己現在究竟是不是還在夢中。



    不過,至少當發現自己還在石窟中時,心中倒是湧起了一股無比的安祥和幸福感覺。



    剛才那樣的人生,簡直便是一場噩夢。



    “小崽子!你的心性,還算純良!”對麵的怪老頭兒,突然沒頭沒腦的來了一句。



    “什麽?”高洋還沒從剛才的夢境中緩過勁兒來。



    “隻是這筋骨嘛,卻是弱得緊”,怪老頭兒卻沒理他,咂麽著嘴,自顧自的念叨著。一雙老眼,在高洋身上來回晃蕩著,直看得高洋心裏有些發毛。



    “老神仙!”高洋此時對這舉止奇怪的老人,是發自內心的敬畏了。他起身鄭重的跪在老rén miàn前,重重磕了一個頭道:“請為小子解惑。”



    沒想到那老頭兒卻搖了搖頭,苦笑一聲歎道:“這世間哪有神仙!喚我公公便好”。



    繼而又和藹的看向高洋道:“你可是想知道,自己此刻是否仍在夢中?”



    看到高洋用力點了點頭,老頭兒卻是嗬嗬一笑,反問道:“方才於夢中,你可曾想過這個問題?”



    高洋一怔,緩緩搖了搖頭。



    “卻是為何?”老人依然笑眯眯的問道。



    高洋皺著眉想了想,竟不知該如何回答,隻得愣愣的道:“小子能摸到、能看到、能吃到;亦會痛,亦有淚,有喜有怒,一切如常!其間命運詭譎,夢中諸人又何止千萬,卻又那般真實,小子迷陷其中,又豈會有疑?”



    “那,你又怎能斷定,你此時所見,不是你的另一個夢中景呢?”老頭兒看著高洋,認真的說道。可說出的話,卻是讓高洋心下猛的一沉。



    老頭兒麵上露出少有的肅容看向高洋道:“癡兒!你在夢中,亦曾過完了一生,難道就沒所領悟麽?”



    見高洋怔怔看來,老頭兒輕輕搖了搖頭歎息道:“須臾一覺,身已百年,如白駒過隙,滄海一瞬。投身芸芸眾生,便是盡擁一世繁華,到頭來也終是禍福難料,一步踏錯,瞬時萬般皆空。生時如夢,死亦如夢。既如此,又何需在意此身所在,究竟是夢是真?夢也好,真也罷,不過都是一世過客,唯一重要的,隻是你做過了什麽,又悟到過什麽,方才是一生所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