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風波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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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藺和後仰身避開飛踢,見她掙紮得急,先鬆開了手。薑允後退一步緊貼房門,手握木板橫至胸前,看他的眼神滿是戒備。

    藺和頓時反應過來:“不好意思,方才我心神不寧,行為有些欠妥。”雖這麽說,神色卻無一絲歉意,眼角眉梢盡是喜色:“隨你娘來的?她在哪兒?”

    薑允偷眼看,見他神色自然,覺得此君自來熟不像是裝的。雖檢索記憶未有此人分毫形貌,倒犯了躊躇。眼睛一轉,先問:“你是何人?”

    “我姓藺,曾是你家的西席。”

    “藺先生?”薑允一聽,懷疑度上升了幾分。且不說家住的地方山高水長的,她爺爺就是學庠的掛名師,這種人會聘一個西席在家?但她還是不太確定,畢竟老爺子一年到頭雲遊四方,去留隨意,大多數時間她都在聖賢莊蹭課。若是半路遇到一個儒家的授課先生,拜一拜,稱一聲師尊,也是應盡的禮數。但此人實在是麵生,若隻是同過堂的師兄,被占了便宜就不好了。於是試探道:“你叫我什麽?”

    藺和突然想起來什麽,說:“是我糊塗了。當時你剛開蒙,不記得當年事也是有的。你小字喚作留卿,現在該有個大名了。不管怎麽說,你隨你娘姓趙,這總錯不了吧。”藺和索性蹲下,逗弄道:“乖,快叫叔。”

    薑允這下可以斷定了,幹脆利落地回一句:“你認錯人了。”此君素昧平生,居然張口就占便宜,薑允便連“不好意思”也懶得講,隻此一句,再不廢話。感覺背後的門錯開了一條縫,她回身進屋,“哢噠”一聲關shàng mén。

    鄒已聽出外麵發生爭執時,就在門內守著,瞅了個機會,麻溜地放薑允進屋了。外麵傳來重重的跺腳聲,藺和歎了口氣。不過想到孩子在此,大人多半已到府上,便沒再纏磨,徑自去了。

    屋內薑允從門縫裏看到人走了,這才放下手中木板。看了一眼,又踢了出去。上麵原是這樣的七個字,可不能留了。怪道連召說讓當柴火燒了。

    “謝謝你幫我解圍。”薑允對著鄒已俯身一揖,施施然抬頭,一見之下,“噗嗤”一聲笑了。

    “不許笑!”

    “好。我聽你的。”薑允用手指把上揚的嘴角抻平,怪腔怪調地說:“你-是-原-諒-我-了-嗎?”

    她有心做鬼臉逗他笑,湊得非常近,她眼睛瞪得圓圓的,小巧的嘴巴被抻長,齜出一處大豁牙。鄒已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突然捂臉。他轉身走到內室,拉上了帳子。

    “鄒已!”薑允連忙收住表情,追了上去。剛開發的賣萌生涯就這樣還未起始,便無知無覺地被斷送了。她到帳前猶豫了一下,沒有直接下手拉開。

    說什麽呢?世上總有言語擺不平的事,事後再努力彌補,也泯不了當初齟齬的印記。薑允愧悔不已。麵前隻是一簾輕薄的帷帳,卻似沉重的閘門。想著想著,歎了口氣:“是我錯了。我知道現在道歉為時已晚,可能我已經失去了你的信任……不過,就算是沒辦法取得原諒,我還是要說……但凡你聽得進我一句對不起,為此要我做什麽事情也可以。”

    鄒已突然從帳中伸出頭:“此話當真?”

    “當真……”薑允點頭。

    “這可是你說的。我正好有事需要你幫忙。”

    埋首被子裏許久,臉上的潮紅方褪。鄒已本想嚴肅點兒,但繃不住笑意,還是被允兒窺見了些許端倪。

    “好哇,豁牙子,你耍詭計!”

    “一般一般。”鄒已大計得逞,嘻笑著點點自己的牙:“你看,我牙已經長出來了,現在你才是豁牙丫頭。”他想到自己之前想到的“鐵腳板”,允兒獨處時一定也有所思,正等待著,不知她會作何回擊。

    “你……”薑允的性子不算刻薄,鬥嘴會刻意回避傷人的點,像是鄒已的缺陷擺在明麵,便從不提獨眼,隻拿早晚會長齊的牙做文章。她的小眼神在他身上溜了一圈,發現槽點太多無處入手,便問:“怎麽穿了這樣一身?”

    “還不是因為你。”一句話提醒了鄒已,他即刻坐地起價:“你害我賭輸了,答應我要做的事再多加一件。”

    “好好,都依你。”薑允回答得有些漫不經心。鄒已偏過頭看她是否在敷衍,見她的目光越過窗牗,直直地望向天空。他向著那方向看去,一瞬間,注意力也被吸引了。

    天上……那是什麽?

    地上起先隻有一人抬頭望天,漸漸地,人群起來,擁堵在街道上,都仰著頭,驚奇地看向天空。天上飛的東西大小比得上一隻成年鳳鳥,卻沒有鳥兒飛轉騰挪的靈活,木製的飛翼吱吱呀呀,緩慢而優雅地上下扇動。

    “是我們墨家的木鳶。”看清了,盜蹠連忙在地上奔走,大聲喊著:“大家快讓一讓!”然而沒有用,非是借了一隊士兵,才隔開好奇的人群,騰出給木鳶降落用的空地。

    人們屏著呼吸看木鳶降落,緩衝,都替上麵的人捏了一把汗。一停穩,四周議論聲頓時大了起來。在幾百人睽睽的注目中,上麵跳下了兩個人,一個是碧眼黃發的少女,一個是須發皆白的老者。

    那老者早認出了人群中奔走的盜蹠,下來就直奔他去,沒等開口寒暄,拉了衣角便走:“快帶我去見此地太守。”旁人雖不識,見他神色嚴峻,迫於氣勢也自動讓開了路。那老者正是墨家班夫子。

    那女孩子顯然沒那麽忙,沒有去追趕同伴,似乎隻是搭了趟便車出來遊玩。圍觀的人看出她身上的衣服和方才走掉的兩個燕國人形製不同,像是齊國東部常見的款式。有大膽的,便和她搭話,聽口音更確定了是齊國人,同國人更容易有認同感,更多的人加入談話,氣氛頓時熱絡了起來。那女孩正是絳靈。

    此刻她不厭其煩地回答眾人的問題,幾輪問答過後,很快身邊聚攏了更多好奇的人,大多是常在街坊鄰裏間亂轉的碎嘴子婦人,她們見小姑娘這麽隨和,都爭著往家讓。絳靈見刷好感的做法奏效,時機已成熟,便掏出早已準備好的肖像畫,問道:“姐姐們,我想要向你們打聽個人。”畫上的正是薑允。

    絳靈此次來尋,是專程請了薑諶老爺子卜卦的,絕對錯不了。奈何薑允到來時間太短,沒在城內晃悠過,大多數人不識。絳靈心裏有底,見婦人們紛紛搖頭說沒見過,也不甚著急。她說得口幹舌燥,先順水推舟,隨一個殷勤的大姐去家中做客。她知道一個人尋找無異於大海撈針,但憑這些大媽走街串巷的精力,要找到一個認識的人不難。但問題是,絳靈收起畫像,拿出另一副帛書,這上麵寫著一個她從未見過的人,隻有名字,這可怎麽找到?絳靈犯了愁。她試探著問了一句:“你們這兒,可有一個叫藺和的人?”

    出乎意料的是,得到回答比她想象的要快多了:“藺和?那是我們太守帳下的軍師。”

    天上那物飛離了窗口,薑允說:“我出去看看。”

    “不準。”

    “為何?”

    鄒已開口,一句“我現在又不能出去”呼之欲出,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因想到有點刻意留她陪伴的意思,不好意思說出口,換了一個理由:“我還沒有跟你講要辦的是什麽事,這麽急著走,想賴賬不成?”

    薑允知道他是故意的,但也隻能好聲好氣地哄道:“是兩件事,我已經記下了,絕不會賴賬。現在我出去看看發生了什麽事,回來跟你講,好不?”

    這麽一耽擱,她出去時人群已經散了,隻看到一架木鳶停在原地。糟糕的是,她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一個熟人,藺和。更糟糕的是,他還是不承認方才產生誤會是因為他認錯人了。

    藺和消失的這段時間隻辦了一件事,他去找那個“帶薑允過來的人”,毫無疑問被告知此人不存在。他又拐回來找薑允,這次運氣好在巷口見到了,急忙堵住詢問。

    “都說了我姓薑,不是你找的趙姓女孩。而且,我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小時候的事我沒有一點印象。”幾次三番被叫住詢問,薑允已經有些不耐煩了。她看著麵前的中年男人,要不是他有一身斯文的氣質,早認作liú máng當場飛跑起來甩遠了。

    到這種地步,藺和何以看不出女孩的反感,自身的教養開始約束他告停。但對上那雙玫紅的眼睛,又動搖了,這張臉,實在是太像了,總角之宴,言笑晏晏,正是他記憶裏最開始的模樣。他小心翼翼地問:“你家住在哪兒,還記得嗎?”

    隔著二十年的時空,小小的少年對迷路的小女孩問道。

    “將軍府。”女孩移開揉眼的手,一綹烏發粘在眼角,哭過的眼睛顯得更紅了。

    “我送你回去。”他毫不猶豫地說道。

    麵前的小女孩突然“噗嗤”一聲笑了,把他拉回了現實:“大叔,你聽到我說了嗎?我說的是,首鍾山,整個齊魯大地的最東端。而我們現在在西方邊境,你還要送我回去嗎?”

    見他不回答,薑允擺擺手,表示沒放到心裏去,走了。

    藺和還想追過去,忽然身後傳來一陣雜亂的馬蹄聲,一個騎兵高喊:“藺軍師,可算找到你了,太守有請!”

    他回頭,看到騎兵隊長神色嚴峻,第一反應是:“前線告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