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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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入九月以後,大雨幾乎下了半個多月。

    進了大門,從幽靜的庭院裏一直往前走,很快便能看到這個宅院裏最嚴肅安靜的大堂,晚上十二點,這屋子還在亮著燈,除了雨水落在傘麵上的沉悶聲響,隱約還能聽到屋子裏討論的聲音,男人停在門口,頓了頓,傾斜的傘麵下那俊朗的眉峰,卻因為那些話語而微微的皺了起來……

    黎若煙坐在大堂的中間,手指頭緊張的撥弄著輪椅上的金屬零件,圍在她身邊的幾個親戚,像是打量一個怪物一樣的看著她,有人偶爾露出一些歎息,時不時的抬手捏捏眉心,她的問題讓他們很為難,很苦惱:

    “也可以在我哪裏住一段時間,反正現在我單身,隻是如果我找女朋友了,可能會有點兒麻煩……”

    一直坐在椅子上的黎老爺子沉默了許久,聽聞二叔黎言霖說這話,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嫌棄的擺手:

    “罷了,你自己都是個紈絝,別帶壞了小煙。”

    黎若煙眼裏的希望再一次隕滅,抿了抿唇,不敢說話。

    幾個大人在商量她的未來和去留,一直拿不定主意,後來不知道是想到了哪裏,黎老爺子突然發起了脾氣:

    “我好好的一個兒子,還想著今年把他帶到企業來,我早就說過那個女人是禍害,不吉利……”

    “爸,你別這麽說,嫂子和哥哥在一起很多年了,孩子都十二歲了……”

    “她母親那天要是沒在那車上,就不會出這種事情。”

    黎若煙紅著眼睛,這裏看看,那裏看看,完全不知道今後的命運會在哪裏,聽聞一向嚴肅的爺爺說起自己的母親,雖心有不甘,也不敢在這種時候和爺爺頂嘴,隻能默默低下頭去,不敢反抗,且不管以後自己成了這裏誰家的孩子,隻要有個能睡覺吃飯的地方,那自己也應該要滿足了,驀地,門外想起了敲門聲,伴隨著木門推開的咯吱聲,黎若煙從輪椅上抬起頭,隨著眾人的目光往那邊看去……

    那個人或許是剛剛從醫院趕回來,身上還穿著白大褂,被雨漬踐濕的布料緊緊貼著修長的褲腿,整個人看起來都有些單薄,屋外還有連綿不停的夜雨,被暖色的燈光一照,背景也變得亮堂起來,那個人收了傘,彎腰豎在門邊,黎若煙把目光落到他的臉上,眼睛裏終於燃起來些希望。

    “說那些過去的事情做什麽?”

    今晚跟著主任醫師進了手術室,剛剛從裏麵出來就馬不停蹄的趕回來,那清列的嗓音混著外麵的雨聲,能聽到很明顯的倦意,這話顯然是對頑固的黎老爺子說的,他把目光落到屋子正中間的若煙身上,信步走到他麵前,蹲下來和她平視:

    “煙兒,你不會被人拋棄的,不用擔心。”

    這個人的眉眼和父親的有些像,隻是更加的深邃,這樣和她平視的時候,能看到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裏,宛若含著暖陽,清澈的能看到她的倒影,以及那雙驚恐無助的眼睛,黎若煙拉著他的白大褂,雨水早就把袖口都打濕了,料子很硬,卻很踏實,她啞著嗓子問:

    “小叔,你不會不要我的,對麽?”

    那個人抬手彈了一下她的額頭,唇角勾起一抹微笑,看著那雙差點就要落下眼淚的眸子:

    “是的,我不會不要你的。”

    ————

    最後討論的結果,他們並沒有把她推給任何一個親戚,作為研究生的小叔黎言川最近正忙著實習,自從把若煙父親的後事處理完,已經在醫院加了好幾天班,而連自己的生活都打理不好的二叔,則是直接被黎老爺子拒絕。

    她和黎老爺子生活在一起,就住在黎宅,以後就留在露新市,不會回去臨城了。

    那晚家族會議開完,黎若煙拉住他的袖子,問他:

    “小叔,你還住在爺爺家嗎……”

    她記得,前幾年自己去爺爺家的時候,小叔還和爺爺住在一起,也因此和小叔有了很多接觸,從那時候開始,就喜歡這個溫暖安靜的小叔。

    “我周末會回去的。”

    作為醫學生的黎言川最近剛好遇到實習,因為家裏出了這件事情已經請了很多天假期,短期內其實是不會有休息的,但為了讓麵前的女孩子放心,還是說了安慰的話。

    黎若煙被安排住在黎宅養病,腿總是不見好,一直沒辦法站起來,家裏的阿姨姓邱,黎若煙隨著小叔,喊她邱姨,她負責照顧黎若煙的一切入衣食住行,黎爺爺在自家的企業裏工作,有時候出差去了別的城市,家裏就隻有她們兩個,很安靜,也很寂寞。

    邱姨識不了多少字,讀故事的時候很慢,黎若煙隻能一個人默默的看書練字,除此以外,她每日都盼著日曆上的數字走的快一些,周末想要見小叔的願望也隨著時間變的格外強烈。

    周五晚上,黎若煙刻意給黎言川打了diàn huà,她坐在輪椅上晃著右腿,diàn huà接通的時候,刻意咽了口唾沫,怪氣聲怪氣的問他:

    “猜猜我是誰?”

    diàn huà這端的黎言川剛剛把醫學書籍的筆記抄完,聽到裏麵傳來女孩子纖細的嗓音,揚了揚嘴角:“煙兒,能走路了嗎?”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有點失望的說:

    “我不能站起來。”

    她的腿現在已經沒有什麽問題了,她的情況他都很清的,畢竟他就在若煙治療的醫院實習,有什麽症狀主任都會和他說。那邊沒有聽到他說話的聲音,又問他:

    “小叔,我是不是一輩子都站不起來了?”

    “不會,不要瞎想這些。”黎言川把書籍放回書架上,從上鋪拿了洗漱的用品:

    “我明天下班回來看看。”

    還在備課的周博雲聽說黎言川要回家,塞了個蛋清餅到嘴巴裏,含糊的問:

    “你侄女好像恢複的不錯啊。”周博雲知道黎言川有個侄女,還在醫院見過黎若煙,當初若煙的父母從臨城過來看望老爺子,不巧遇到山體塌方,隻有黎若煙留下來,她傷到了腦袋和左腿。周博雲想了想,說道:

    “還站不起來的話,多半是心理作用吧?”

    “八成是。”

    黎言川一低頭就看到落在地板上的餅渣,眉頭皺起來,從桌子上拿了紙巾包著撿出來,蹲在在那塊地板上擦了許久。

    周博雲知道黎言川有潔癖,當初就是因為這人嫌棄四人宿舍,才和校方申請的兩人宿舍,看到黎言川一言不發的蹲在地上擦地板,周博雲默默的擦了擦嘴巴,一點渣渣都不敢弄到地上,嫌棄他:

    “我說啊,言川,作為一個醫者,有輕微潔癖我能理解,你這潔癖是變-態了吧?”

    黎言川抬手把弄髒的紙巾丟到紙簍裏,並不理會室友的嘲笑,早已習以為常。

    看到黎言川進了洗手間,周博雲抬手放在嘴邊嘲諷:

    “喂,你要不要把你高挺的鼻子削了,那裏麵每天都會湧進數億的細菌。”

    洗手間傳來水流的聲音,夾雜著黎言川磁性的聲線,不耐煩的回答他:

    “公雞也會下蛋了,叫的真難聽。”

    周博雲:“!!!”

    ——

    黎宅不在市中心,處在依山傍水的北市區,從這裏開車到市區要半個小時,黎言川下了班到這裏大概七點鍾,在書房裏練完字,黎若煙就迫不及待的等在大門口,看著外麵那條唯一通能通往家門口的小道。

    可是黎若煙等到天黑了,也沒有看到他回來,邱姨做好了飯菜和黎爺爺等到七點半,那邊才拜托值班室的同事打diàn huà過來,說是進了手術室,難得遇到實踐的機會,要晚點回來。

    黎爺爺念叨著站起來,晃了晃快要坐在門口睡著的黎若煙:

    “小煙,進來吃飯。”

    黎若煙揉揉眼睛,沒在客廳看到小叔的身影:“小叔還沒來。”

    “他給病人做手術,不做完是不會回來的。”

    若煙一下子就失落下去,抿著嘴很是失落,黎爺爺怕她不高興,順手揉了一把頭發,雖然不怎麽喜歡這個小孫女,但也沒有討厭,現在大兒子走了,隻剩下這一個獨女,是要好好的照顧的。

    他和黎若煙解釋:

    “醫生本來就是救死扶傷的,要舍小家為大家,是個令人驕傲和敬佩的職業。”

    黎若煙氣呼呼的表示:“所以小叔以後當了醫生,就不用回家了,也不要我們大家了,隻要他的病人了!”

    邱姨笑起來:“哪能啊,言川那麽有孝心,聽話又懂事。”

    十二歲的黎若煙雖然知道醫生這個職業的偉大,卻不願意小叔的溫暖耐心隻屬於他的病人。吃了晚飯的黎若煙不敢睡下,一直在客廳看動畫片,時不時的問一問邱姨:“邱姨,我小叔打diàn huà過來沒有啊?”

    邱姨搖頭,看這丫頭等到十點半,始終沒看到人回來,哄她睡覺:

    “明早一起來肯定要見到的,先去睡,不睡覺長不高的。”

    固執的黎若煙守在門口,扒著輪椅的扶手,很肯定的告訴邱姨:

    “不行,上個星期就沒見到我小叔了!”

    黎若煙不肯睡覺,一定要等黎言川回來,邱姨說不過她,隻好好陪她在客廳看電視,平日裏十點就準時上床的黎若煙哪裏能堅持那麽久,不一會兒就晃著小腦袋,呼聲漸起。

    她太想念小叔了,以至於睡覺的時候都能夢到他開門進來的影子,那穿著白大褂的聲音影影綽綽的,隻是一伸手,那個人就不見了。等到猛地睜開眼睛,也不知道是幾點了,自己正躺在那個人的臂彎裏,他沒穿著白大褂,就穿著一件藏青色的毛衣,抱著他一步一步的往樓上走,木質的樓梯在空家裏咯吱咯吱的,有些刺耳,黎若煙把腦袋往他懷裏蹭了蹭,笑起來:

    “小叔,回來了。”

    “回來了。”

    黎若煙看他要抱自己回房間,掙紮了一下,先站起來:“小叔小叔,我還不睡,我聞到雞翅的味道了。”

    從手術室出來的黎言川並未吃飯,出了醫院就往家裏趕,剛剛回來看到這個小家夥睡著了,才想要先抱回房間,邱姨現在正忙著給他熱飯,沒想到被這丫頭聞到了。

    黎言川在走道上把她放了下來,讓她試著走走看,從他手上下來,黎若煙用另一隻手搭著他的手腕:

    “那我試試。”

    她走不了太久的,左腿沒有力量,踮著腳就覺得骨頭都要被震碎,隻能靠右腳承擔全部的力量,黎言川蹲下身,拉起她的褲腳看了一眼,輕輕摸上去,小心翼翼的順著她的紋路往上走,落到膝蓋的地方:

    “這裏疼?”

    這會兒腿彎被小叔的手掌心覆蓋著,很神奇一樣的,她的整個腿彎都是溫暖的,並沒有那麽強烈的疼痛感。

    “小叔,如果我一輩子都站不起來,爺爺還會要我麽,你還會要我麽?”她無比的惶恐,現在在這個有些陌生的家裏,會被大家排斥和不喜歡。

    像是她媽媽那樣的,每次來爺爺這裏都像個局外人,據說爺爺不喜歡媽媽,不過是因為當年父親和母親沒有經過同意,有了她就私奔了,從此在臨城住了十多年,父子關係也很僵,那麽多年,也隻有這個小叔,總是喜歡去父親那邊叨擾,偶爾也要小住幾日,聊聊家常,她因此在這個陌生的家裏,才能有個依賴的人。

    黎言川沒有回答她,直接一手攬起來,像是小時候那樣夾在咯吱窩下,提著下樓:

    “明天帶你去醫院做複健,會好的。”

    黎若煙馬上把心裏的那些憂慮忘掉,在他的身側咯咯咯的笑。

    黎言川那麽做不過是為了打消她心裏對於腿傷的掛念,一直把她提到餐椅上才放下,不急不慢的問:

    “笑什麽?”

    黎若煙抬手拖著腮幫子看他,剛剛笑過的臉還紅紅的:

    “當然是開心咯。”黎若煙拉著他晃來晃去:

    “小叔啊,你是不知道,我這段時間多想你,想你想的花兒都謝了,太陽都落山了。”

    連邱姨也被小丫頭的口齒伶俐逗笑,黎言川給她擺了碗筷,抬手彈她的額頭:

    “從哪兒學來的,接著編。”

    黎若煙把山山水水說了一遍,說著說著,就把目光落到小叔在剝的大蝦上,口水都快流出來了,焉巴巴的垂著腦袋,委屈的對手指頭:

    “想你想的,大蝦都沒吃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