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雲無心以出岫(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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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著腳步聲走遠,知府仍是沉默,張爺就那麽跪在地上,額頭貼著冰冷的石磚。

    “此事你怎麽看?”

    張爺貼在地板上的頭微微一震,他知道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

    “請交給我去辦!”

    知府笑了,小張還是聽得懂話的。

    但是,該罰得罰。

    “關鍵是,你準備怎麽辦?”

    張爺意識到這道坎要過去,決不是那麽容易。

    “糾集人手,把他和那個和尚一起,教訓出青州。”

    知府搖了搖頭,張爺跪著抬頭道:“大人,他們畢竟是江湖最厲害的門派的”

    知府沒有說話,隻是用眼睛瞪著張爺,後者此刻如墜冰窟。

    咽下吐沫,他說道:“那就讓他們人間蒸發”他掂量著自己手下所有的shā shǒu刺客,屠夫走卒,以及大大小小的亡命之徒,“保證無影無蹤,無跡可尋。”

    張爺臉上帶著狠色,準備幹自己最在行的勾當。

    知府站起身,手扶在張爺的肩膀上,彎下腰看前方,嘴在張爺的耳邊道:“這樣,跟你透個底。”

    “從今往後,舊的新的生意,都要明著做。”

    張爺一抖,他知道明著做的意思。

    舊的還好,私鹽和自己這種生意而已,明著和暗著都是一回事;但新的

    決不可能被人接受。

    整個格局,都要變。

    變,就意味著

    “那兩個人,記得現在是白益的狗腿子?”知府問道。

    變了,擋路的,不想變的,就隻有死路一條。

    姓白的,姓崔的,都一樣。

    “明白,狗腿子,那就得像狗一樣,在狗窩裏宰掉,有目共睹。”

    張爺臉上帶著略顯瘋狂的表情,冷汗早已被炙熱的體溫燙的發熱。

    豁出去了,他同樣明白知府這樣安排的另一重意思。

    無論成功成仁,自己,在青州混不下去了。

    媽的,幹脆幹他個轟轟烈烈。宰了武當和少林的兩個繼承人,這輩子也值了。

    知府重新走到太師椅前,長舒著氣坐下,仰望著天花板。

    “呼小張不,老張”知府突然變得十分客氣,張爺不敢應聲,隻是跪在那聽著。

    “你知道我當年是怎麽坐到這把椅子上的?”知府撫摸著太師椅紫檀木的扶手,閉目似乎在回憶往昔。

    “那時候我是個在萊州的窮書生,窮得出不了山溝”知府唏噓地追憶著過去,“然而我一直都相信天道酬勤。”

    “所以,過得再困苦,我還是本著讀書人的職責,教化其他鄉民,不斷告訴自己有一天我的努力一定能有回報。”

    “然而,或許是我的腦子不如那些天資聰慧之人,成了秀才後,幾次鄉試我都徒勞無功。”

    “頂著著高不成低不就的功名,我從最開始的受人尊敬變為了笑柄。如果是個大一點的地方,我或許還能找個大戶人家當個賬房先生,運氣好點還能再縣衙裏做個師爺。”

    “但是在那個該死的地方,誰用得到我?我別說男耕,就連女織也不如。聖賢書比不上一碗糙米,我所認識的所有天下大道,在吃飽了三個字麵前,就是個屁。黃發小兒也知道嘲笑村東那個不會種地的酸秀才。”

    “那幾年過得憋屈”知府用手指遮著雙眼,仿佛是籍此遮住不堪回首。

    “很憋屈。”

    他不想多說什麽,張爺不敢多說什麽,但他們都能在腦海裏勾勒出那個形象。

    八股,成就了多少,毀了多少?

    誰想說?誰敢說?

    “後來,發生了一件事。”

    知府繼續說道,張爺隻能用心聽著。

    “不是什麽大事,”知府表現的讓人有種自嘲的感覺,不緊不慢地陳述事實,“隻不過是有個縣太爺,到了我們那窮鄉僻壤巡行了一番。”

    “鄉裏隻有我一個有功名的人,所以接待的擔子也落在我的頭上。”

    “沒什麽欺男霸女,也沒什麽血淚史,我就隻是和他聊了兩句。”

    “甚至都不怎麽威風,就隻有幾個衙役,幾句約定俗成的官話。”

    “秀才是可以不跪縣令的,但當時我跪下了,毫不猶豫。”

    “回到家,我把家裏唯一一條與我相伴的狗宰了,我沒摸過刀,狗死得很慢。”

    “我為了讓自己吃飽顯得精神一點,燉的很爛。”

    說這話的時候,知府舔了舔嘴唇,似乎是在回味那種感覺。

    “第二天,我毅然決然地毛遂自薦,向縣令推銷自己的策略,靠著私鹽生意把家鄉的錢搜刮了個幹淨,賺的盆滿缽盈,從而受到他的賞識,幫我在鄉試玩了些花樣,走上仕途。”

    張爺愣了,他才明白知府大人的這個功名似乎有些門道。

    “每次回鄉,我都能看見那些鄉民的那種眼神,那是敢怒不敢言,隻能恨到骨子裏的神色,畢竟,我禍害了自己的故鄉。”

    知府攤開手,環顧四周道:“然而,看看咱們現在在什麽地方?值得。”

    “天道酬勤,然而我一直以來勤奮的方向都是有誤的。”

    “誰說這些就不是勤奮,誰說狗腿子就不是天分?”

    知府沉默了許久,似乎在回憶多年以來的打拚。

    張爺在地上跪著,他不敢多說什麽。

    “明白我為什麽和你說這些?”

    張爺猶豫了一下,他知道領導此時不需要你的回答,隻需要你的問題。

    裝糊塗,很重要。

    “大人,我老張不明,請您明示。”

    知府哼笑了一下,說道:

    “打狗,是不夠的,你要吃掉狗肉才行。”

    張爺頓了頓,“明白。”

    “誰會買他們的屍首”知府說道。

    “就賣給他們,既做了人情又禍水東引,咱們還能得利。”張爺接話道,知府點點頭。

    張爺思索了一下,對知府說道:“聽聞一心門此刻在江南一帶發展,離得不遠。”

    知府很滿意地點頭,“可以,暗地裏的生意,李珍這神通鬼出價一向大方。”

    二虎相爭。

    提到地名,張爺開始盤算,此事過後自己會被安排到哪裏發展。

    知府揮了揮手,“你去吧,我還要應付這道士。現在不忙動手,剛拜訪本府就一命嗚呼太過蹊蹺。過幾天做大一些,要能示威。”

    張爺應了一聲,站起身鞠躬,走出房門。

    知府喝下涼茶,準備去見那死人。

    在跨過門檻的時候,別扭地笑了一下。

    那些個所謂‘俠義’大旗之下的狗腿子

    以及自己這條‘逐利’庇佑之下的老狗

    知府自幼讀書,經綸滿腹,雖鄉試不中,也是熟背多少聖賢典籍。

    此刻的他,卻隻能想起一句樸實無華的老話。

    狗咬狗,一嘴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