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七章 平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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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場深談後,東‘門’慶回到主艦,這才將自己的身份公開向部屬們說了。眾人聽說總舶主原來是泉州大地方的人,又曾考得功名,不免增添了幾分景仰。東‘門’慶道:“我這東‘門’二字,在日本叫著也無妨。但出海之後,尤其是到了江南、閩廣海域,大家對外還是說我姓王吧。”

    海上易姓行走,以避法網,這也是常有的事,因此部屬們都不以為意。

    第二日李光頭便親自率領船隊,將東‘門’慶的船隊引入平戶島的港灣。

    平戶島與鬆浦半島隔著一道狹隘的海峽相望,自中國與佛朗機商人陸續到此開辟貿易基地,大明貨物與佛朗機珍品年年充斥,京都、界港等各地商人聞風而至,不數年間便形成一個好生繁華的港口,被日本人稱為“西都”!

    佛朗機番人因其人種罕見,在這場東海貿易中容易被人記得。但若計算‘交’易貨物的數量,則來自中國的貨物占了大頭。來自歐洲的貨物雖稱“珍品”,其實大多數並不貴重,隻因萬裏遠來且物以稀為貴,這才顯得珍奇,但說到‘交’易的主流貨品,絕大部分還是來自大明的生絲、絲織品以及絲綿、錦繡、麻布、紅線、水銀、縫針、鐵鍋、陶瓷器、銅錢、古書籍、書畫、黑白砂糖及麝香、土茯等‘藥’物。就是佛朗機的商船,販賣的也大多是這些——而他們的貨源則主要來自雙嶼,賺取雙嶼和平戶之間的價格差。

    在李光頭的幫助下,慶華祥商號的船在平戶島的港口中占據了一個好位置,東‘門’慶將船隊安置工作‘交’給了吳平,船還沒停好,就見岸上擠滿了人,有商販,有挑夫,甚至還有和尚、‘女’子!三教九流,人頭湧湧,而且個個都像已經渴了三天三夜而當慶華祥如天降甘霖一般!東‘門’慶不知岸上形勢如何,一時不敢上去,便要來向李光頭請教該如何上岸落腳。

    李光頭道:“我在平戶雖有店鋪,不過你其實不用求我。”

    東‘門’慶奇道:“為什麽?”李光頭還沒回答,便見陳百夫和周大富來稟告說岸上有人求見,周大富‘插’口道:“總舶主,這人不見也罷,多半是個騙子。”

    東‘門’慶問:“為什麽這麽說?”

    周大富道:“他剛才求見,說什麽是自家人——咱們才到平戶,哪裏來的自家人?”

    東‘門’慶還沒回應,李光頭已笑道:“來得好快!”東‘門’慶聽他這麽說就知道其中必有玄機,便讓周大富請上船來。

    求見的卻是一個四十出頭的中年胖子,裹巾束發,一身福建商人打扮,全沒半分日本風情,見到了東‘門’慶打量了好幾眼,終於叫道:“四公子!終於把你給盼來了!”

    東‘門’慶一呆,聽他的口音倒滿是泉州味道,再將他從頭到腳細看一遍,竟也覺得有些眼熟,便道:“你……”

    那人道:“四公子,小的杜國清,是咱們東‘門’家在日本的掌櫃!我出海前曾到府上走了一趟,幾位公子也都拜見了,當時公子才十四五歲吧?不過事情都過了五年了,也不知公子還認不認得小人?”

    東‘門’慶哦了一聲,這才想起自家在日本也是有店鋪的!中國人在平戶、博多、界等處開設商鋪,其源久遠,近二十年發展得尤快!此事中日史籍多有記載,隻是中日文化同源,人種相類,同化起來極易,中國商人居日,隻需姓名一變,過得二三代人便會忘了本源,甚至就是姓名不變,也不過是將一中國姓氏帶入日本社會而已。正德、嘉靖年間的中國海商來到日本,有的隻是走一遭、兩遭,來了便走,發了一兩趟財便不再來了,一般隻有決定留在日本定居不回去的,才在這裏開設店鋪。但部分謀慮較遠的東南大姓則會考慮在這邊開設店鋪,作為自家商隊來到時的接應。

    五年前杜國清來時,東‘門’慶已十五歲,他是少年早成的人,當時已幫著父兄料理些家務,既要學會理事就得學會記人,因此被杜國清一提馬上記起他就是東‘門’家在這邊的掌櫃,心中生出親切感來,拉了他近前,小聲道:“老杜啊,我這次是被老頭子趕出來的,這事你知道不?”

    泉州平戶隔著大海,就算有什麽消息,傳了這麽遠無論嚴重‘性’還是味道都會有所變化,東‘門’慶被趕出家‘門’的原由在兩年前的東海乃是一條大新聞,大家都當作一則趣聞來傳,不知道的人還真不多!杜國清自也聽說過,這時卻道:“四公子,聽說老爺在福建那邊追得‘挺’緊的,不過他的命令又沒過海,我就當不知道吧。再說,父子哪有隔夜的仇!我看你走了這趟回去,老爺見你有出息,氣多半就平了——再要不成,最多請你外公林大人出麵勸上兩句,那就更是十拿九穩了。”

    東‘門’慶大喜,叫道:“老杜!早知道你這樣通情達理,我兩年前就該來了!”

    其實他若真是兩年前來,卻未必能得杜國清如此厚待!這次杜國清這樣奉承東‘門’慶,為的其實是他自己的收益。

    當年東‘門’家要在平戶開設店鋪時,考慮到要杜國清遠在異國經營,不能不加厚待,因此店鋪雖是東‘門’家獨力投資,卻約定了店鋪是歸雙方共有,平時的收入都歸杜國清,隻有東‘門’家的商船來到時,店鋪才重歸東‘門’家派來的人掌管,且貿易所得會分給杜國清一定的比例。盡管如此杜國清還是日日盼著東‘門’旗下的商船,因為平日所得雖然獨占,‘交’易量畢竟不大,商船一到,盡管自己分到的隻是一小部分,但卻是一筆大財!何況這次因為遭了海風,許多後續商隊誤了檔期,日本的商人都擔心今年大明的走‘私’商船再來不了了,致使平戶供給奇缺需求奇大!‘交’易價格每日都在漲!所以慶華祥的船還沒入港,消息就已不脛而走,杜國清自己的勢力在平戶商界連二流都算不上,本來沒指望能第一時間搶到新入港的貨,不想卻從李光頭那裏得到了消息,說東‘門’家的四公子也在船上,這番驚喜當真非同小可,趕緊跑來相會。

    東‘門’慶這時還不明白這其中的道理,隻是為自己有了個落腳點而大喜,李光頭道:“你們家的人也來了,相互也見過了,以後的事就不用**心了!你忙吧,我們岸上見!”

    東‘門’慶恭恭敬敬送他下船,然後才拉了杜國清道:“來!老杜,看看四公子我的本錢!”卻不帶他看貨,而帶他看人、看船、看刀、看炮!

    杜國清本來也沒怎麽將東‘門’慶當回事,隻道這個***是哪裏拖了一船貨來罷了,這時見到了李榮久、陳阿金、新五郎、新六郎所率領的四支衝鋒隊,看看卡瓦拉、布拉帕所率領的火槍隊,越看越是心驚。東‘門’慶又叫來了吳平、於不辭、楊致忠、安東尼等一幹頭領給雙方介紹,安德魯和拉索也被叫了來相陪!一時甲板上人才濟濟!杜國清不知不覺中腰便彎了兩分,他不敢和吳平說話,和於不辭楊致忠隻談了兩句話便知道這二人都是老手,再看看安德魯和拉索老老實實聽東‘門’慶使喚更是吃驚,幹笑道:“四公子,咱們家的勢力是越來越大了,我幾年沒回去,都成鄉巴佬了。”

    東‘門’慶哈哈大笑道:“什麽咱們家,這些兄弟和泉州的家裏沒關係!這副身家,都是我這兩自己赤手空拳拚來的!”

    杜國清要待不信時,看看於不辭李榮久等對東‘門’慶的態度,那絕不是部屬對第二代子弟的態度,而是對創業者的忠誠!心中便不敢不信,因之更是敬畏,心裏再不敢欺東‘門’慶年輕,躬身道:“四公子當真好本事,強勝父兄!”

    東‘門’慶拍了拍他的肩頭,道:“不用恭維了。我在海上叫王慶,但來到了這裏,也不怕重提東‘門’二字!既敢稱東‘門’,便仍認泉州那個家。你是我們家的老臣子,我也當你是自家人。咱們的家風你清楚,對自家人從不虧待。”

    杜國清連稱:“是,是。”又道:“既然四公子這麽說,那國清就不見外了。四公子,咱們家的規矩,素來是公事優先。我雖在店裏準備了上好的‘床’鋪,卻沒料到四公子的事業這麽大!看來這生意上的事得重新琢磨才是。該如何料理,請四公子示下。”

    東‘門’慶道:“我想先上岸,到店裏看看再說。如何料理,回頭你和不辭他們商量。”

    杜國清道了聲甚好,這次他匆匆趕來,原沒料到東‘門’慶有這麽大的排場,隻帶了兩個伴當來,這時見慶華祥商號如此氣派,覺得就讓東‘門’慶這樣走回去太過怠慢,也顯不出自家的威風,便說了情況,道:“不如我先去雇頂轎子,再來接四公子。”

    東‘門’慶揮手道:“你安排吧。”跟周大富使了個眼‘色’,讓他跟著,自己卻召集船隊的大小頭目,命李榮久、卡瓦拉他們先去穿扮整齊,這邊卻和幾個大頭領商議要事。

    崔光南道:“總舶主,這個杜國清可信麽?”

    東‘門’慶笑道:“應該可信,就算不可信也不怕。剛才應該已把他鎮住。等到了店裏,分派人手把店鋪一占,那地方就是我們做主。主強仆弱,有什麽好怕的!”

    楊致忠道:“聽說平戶頗為繁華,可比月港,大夥兒苦得久了,但咱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最忌放縱,可不能一到這裏就被聲‘色’犬馬‘迷’住了!”

    東‘門’慶道:“你也知道大夥兒在海上苦得久了,要他們到了這裏還像老和尚一般,如何能夠?我心中已有道理:將人手分為三班,輪到值班的需恪守規矩,沒輪到的盡管樂去!不過上岸的前三天需得謹慎,各處頭領要把人管好,等我們把地方、人脈‘弄’熟了,才好去樂。這先苦後甜的道理,需要和下麵的人仔細地說清楚,他們有了盼頭,才不會生‘亂’。”又問於不辭道:“聽那日李叔叔給我們透‘露’的消息,此刻平戶是貨物緊缺,你看這生意該怎麽做?”

    於不辭微微一笑,道:“總舶主,這做生意的竅‘門’,第一條無它,沉得住氣四字而已!現在是錢多貨少的局麵,貨又在我們手上,急什麽!”

    東‘門’慶道:“這個道理我懂,但我是怕後續的商船來了,那我們就賣不了好價錢了!”

    楊致忠一聽這話心道:“總舶主人雖聰明,畢竟還嫩了點。”要知這“沉得住氣”四字真言,天下人人聽過,但遇到了情況真能做到的人卻不多!東‘門’慶剛才這句話分明就是有些沉不住氣,但楊致忠也不說破。

    於不辭微微一笑,說道:“就算後續商船明天就到,我們也不能急!要不然那些買家就能衝著這點將價錢往死裏壓!”

    楊致忠見東‘門’慶心誌未堅,說道:“總舶主你放心,這後續商船,我看未必會來了。就算要來,也不是十天半月之內的事。”

    東‘門’慶愕然道:“這是為何?”

    楊致忠便命人取海圖來,道:“舶主,從中國到日本,大致的航道有二,一條是先取道琉球,然後順列島北上,這條是老航道,既曲又遠,近年已經很少人走了。還有一條,則是從浙直一帶,調準了方向,直接到達五島——走這條路,順風的話隻需幾個晝夜,要不了十天!自從這條航道開辟以來,就成了華人來倭的主要路徑了。”

    東‘門’慶道:“但我們走的,卻是那條老路。”

    “對!”崔光南接口道:“咱們是被那場大風的前哨打‘亂’了方向,但誤打誤撞之下卻先去了琉球一帶,然後轉到這裏,因避開了那場大風的主力,這一路竟頗為平順。至於我們後麵的船隻至今還沒到,我估計要麽是被大風吹了個正,要麽是看見風大,不敢來了!所以楊老說後續商船未必會來,我也讚成。”

    唐秀吉大喜道:“要真是這樣,那這次平戶的商家豈不是任我們宰割了?”

    東‘門’慶呸了一聲,笑道:“你怎麽說得這麽難聽?什麽宰割!咱們隻是要將貨物賣個合理的價錢罷了。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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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更,我更,我更更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