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蜀川八百裏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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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了蜀道,出了山湖,溫軻一臂可用。



    “公子手臂好了!?”



    負厚重劍匣的劉原看到溫軻自顧自挪動鬥笠,反應過來那隻少年右胳膊,於是驚喜道。



    那嬌俏的少女見了亦是好奇,在劉原身後巴張著眼眸,心道這少年郎原來並非是個殘疾人啊。



    溫軻點了點頭,又搖頭道:“隻是一隻胳膊可以用,這算是那位前輩給的押金。”



    言罷,少年遞給劉原一隻造型精巧的盒子,道:“這東西很重要,莫要損了壞了,你帶去給梁國的四皇子,就說是我讓你去見他的,若是覺得自己快死了,就直接吃下,若是還撐得住,便去找墜血藤,尋個二品醫人配藥。”



    西齊境內有紫宮穴被敲,溫軻的約定是尋到高雲蘭或者墜血藤,他現在無法拿捏,蜀地又與西齊差之千裏,幹脆作罷。



    一根坨氣根,吃了也足夠撐到那個時候吧。



    青年小心翼翼地接過盒子,抬眉道:“可是公子,不是還有一把燦鴻劍在他人之手嗎,不用去尋回來麽?”



    溫軻搖搖頭:“無妨,不管那個人是拿去典當還是其他,終究是能找得到的,我還有別的事要做。”



    “溫軻,你要去做什麽,帶著我們唄!”少女露了個頭,全然不顧身後青年拉扯。



    少年頷首,淡淡望了一眼滿眼異彩的餘玄機,默不作聲。



    餘家xiǎo jiě見溫軻不說話,換了一副了不得的債主模樣,雙手環胸道:“你別忘了,你還欠我一匹馬,這梅花腹可不便宜,你要遵守承諾!”



    溫軻頂著鬥笠,轉身不予理會,一邊走一邊輕聲道:“不用了,阿原,你把馬還給這位姑娘吧。”



    “喂——”



    少女怒上心頭,舉步而去,想要扯溫軻衣角,不料近身後卻隻抓得一縷白霧,微怔後,才猛然發現四下已經沒有少年的身影,周圍一片漫漫霜霧。



    側首,矛頭轉向劉原,餘玄機寒聲道:“你家公子向來這般神龍見首不見尾嗎?”



    劉原點點頭,將盒子裝入劍匣,朝隴州的方向走去,他身上有燦鴻劍,不怕溫軻找不到他,既然少年下了命令,那就去做便是。



    漸漸走遠,青年突然有點想念那個老黃頭了,雖說那家夥是個不折不扣的累贅,但好歹算個能言語不休的解悶人,如今獨自走了好些路途,劉原越來越佩服這個名叫溫軻的少年,不為別的,是為了這份承受孤獨的內心。



    千裏走單騎,好歹有一馬陪襯,可少年始終是孤身一人。



    孤身一人的少年頭頂鬥笠,奔走如飛,很難想像在這蜀道之上,卻有一人,前行起來,快若驚鴻。



    老者言蜀道,南起百昌,過羅南、青魯、己灘、緒春、三洋,橫躍大小劍山,折西走,渡彭河,北上進,直通八百裏蜀川,其中僅有百昌、羅南和青魯山路蜿蜒處有修建棧道,除此之外,俱是怪石嶙峋,險峻難走地處。



    棧道尚且難以前行,何況無道,所以有詩人書蜀道,謂之“蜀道難,難於青天”。



    螭龍南下入青州,戰火迭起,蜀國自持地勢險峻,易守難攻,所以不做聯合進取,僅布下守陣以待秦軍。



    山道落處,一名蜀軍甲士將劍插入石縫,而後取下腰間竹筒,仰頭喝水,他喝得很緩,因為冬日水凍,硬喝的話,容易凍傷牙口。



    “呸,這麽大的霧,那些秦軍哪裏攻得過來,秦國再強,也沒有那個實力與十三國為敵吧?”



    軍士合上竹筒,抿唇。



    “真希望龍氣山早點被奪,這樣戰火就會消退了。”



    蜀國常被九州說做烏龜,因為不管如何,他都按兵不動,除非來攻,當初大華分崩離析,蜀國開國皇帝隻帶領五千軍士入蜀,因為那時候棧道不建,單單是入蜀,五千人就折了近六百多人,每失去一個戰士,那開國人便命人在近處石上刻下名字。



    晨霧在陽下逐漸消散,周圍景色清朗起來,溫軻站在一處石壁之下,伸手在壁上隨意掃了掃,枯榮之下,隱約顯出個歪歪扭扭的石刻,是前大華九州通用的正纂。



    眼眸上抬,少年發現這樣的名字還有很多,密密麻麻,他知道自己應該是到了青魯了。



    這裏是棧道的截止處,數百年的世間,蜀道本該建全,可蜀皇卻下令終止,看中的便是蜀道的險峻,事實也如他們所願,秦國早年也打過吞滅蜀國的算盤,因為秦國知道隻有五千的軍士,在滅中宋和藍詔之前,九千螭龍南下入青州折道進蜀。



    卻因地勢險峻,螭龍止步不前,秦國隻好做罷撤兵。



    溫軻手中拿著一副畫像,上頭繪著一個風華正茂的青衣女子,畫紙老舊,想必畫像石多年以前畫的,也就是說,畫上女子已經不再青春年華,很可能已經其黃而隕,黯然失色。



    少年很好奇半仙為何不自己去找,這麽多年過去了,若是他自己早些時候去找,或許早就找到了,如今人海茫茫,單憑一張多年前的畫像,叫溫軻如何去找?



    若不是老者給了溫軻兩個訊息,他是不會去做這樣無意義的事情的,少年覺得老者似乎有些輕看自己的悟性,他落針的手法,全被溫軻牢牢記住,或許再過一段時間,練會了內力成絲的手法,少年便能自己處理左臂了。



    可溫軻不喜歡欠別人人情,既然給了可能找到的訊息,盡力試一下是要的。



    蜀國被群山包裹,就像是天然形成的屏障,那些險峻的山峰乃是老天建造的城牆,蜀道連綿,蜀川百裏,像是蝸牛的殼,指向中心,由寬變窄,越是裏頭,越是難行,旋轉著進入蜀國腹地。



    “看來我是到了一個在亂戰中很安寧的國家啊。”



    溫軻不知道秦國南下,但他看到在山穀間零散采藥的山民,與梁國做了對比,梁國的住民,很少有留在家鄉的,哪怕是山中的村民,也大多舉家搬遷,隨著城內民眾一起南遷下海,對於他們來說,要公平了很多。



    那在霧散後,背著藥筐的男子大概四十出頭的模樣,體態壯碩,結實得如同生鐵烤鑄般,隻見他一手攀上突出的岩石,反複那捏了好幾次,目光向上,想要取下頭頂三尺上的那株黃藥。



    溫軻似乎是走累了,他較有興致地坐在山頭,垂眸看著這個采藥的男子。



    眯眯眼,少年看到那藥筐後竟還有個五六歲的男孩,男孩頭發亂糟糟的,頂著一圈草團子,一時間難以看清。



    溫軻突然笑了。



    “師父,這筐裏的麻栗紮得我難受!”



    溫不樂沉聲道:“忍著,今天采得還不夠。”



    左右動作,竟是紮破了皮膚,那些星星點點的傷口讓男孩痛不欲生,他忍了片刻,最後帶著哭腔道:“我還是回去背石頭吧。”



    老者似乎是贏得了巨大的勝負心,他嗤笑一聲道:“不是說除了背石頭,啥都能幹嗎?”



    “……”



    “平日裏看的那些醫書其實都沒什麽用,這藥材,還得實際考察一下,顏色,形態,藥效和新舊都要通過各種觀察才能確定,”溫不樂折下一支暗huáng sè的老藤,抖去藤上的些許泥漬,推到溫軻鼻頭道,“這是什麽?”



    “清熱去火的山根。”男孩吸吸鼻子,略微啜泣道。



    溫不樂點頭,又取了一片綠色的葉子,遞給溫軻:“這個呢?”



    男孩四下瞅了瞅,拿在手裏反複琢磨了良久:“不曉得,這種形態的藥材有十多種,但應該逃不過藥譜所載。”



    “聞聞看。”



    “氣味有點刺鼻,可以排除掉桂葉、草瀧葉和權柯。”溫軻如是說。



    “厚薄。”



    “師父,醫書上沒有寫厚薄。”



    “那就嚐嚐看。”



    男孩一個勁地搖頭道:“使不得使不得,要是毒陽灌木的話,徒弟我豈不是不就慘了?”



    溫不樂伸手敲了一下溫軻的腦門,笑罵道:“怕死怕糊塗了麽,我們現在在山上,哪裏來的灌木叢?”



    “那也不行,這形狀的藥材大多不能亂吃的,副作用極多。”



    老頭子冷笑一聲,道:“吃,不管是什麽,就算真是毒陽灌木的葉子,你還擔心你師父我救不活你小子?”



    溫軻搖頭。



    “吃不吃?”



    溫不樂的聲音越發冰冷,但男孩依舊板著小臉,頭搖得像個撥浪鼓。



    “好,溫軻,你小子中午沒飯吃了。”



    說時遲那時快,一隻小手立馬將那形似桂葉的東西塞進嘴裏,不做咀嚼,直接咽下,而後苦澀道:“師父,您剛才說什麽?”



    “感覺怎麽樣?”



    “腹中如火在燒,”男孩臉色通紅,喉頭火辣,他瞪直了眼睛大叫道,“師父救我,我感覺自己要死了!”



    溫不樂對於溫軻的吼叫毫不理會,自顧自念經道:“知道了吧,一味的看書是不對的,千萬本著作生生吃進去,就算像你小子這樣消化掉了,也終究是紙上談兵而已,神農嚐百草而得道,歐陽鑄萬劍而成尊,後世人,誰會在乎神農嚐了多少無名藥草,誰又會去銘記歐陽冶早年打造了多少廢劍?”



    “無論做什麽,都要敢於嚐試,否則從一開始,你就已經功歸一潰。”



    溫軻倚在雕刻近百姓名的石壁上。



    少年人摘下鬥笠掛在身側,而後信手拈來一片半黃卷葉,抿在唇齒之間,仰頭望天。



    冬日中午,陽光灼灼,山間無風,然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