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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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秣城向西,一邊是滔滔湄水自上遊滾滾而來,另一邊則是橫貫大半個中原,綿延千裏的伏羲山脈。一條寬闊平整的馳道沿著山脈蜿蜒而去,伸向望不到頭的茫茫天際。
鍾翦就住在秣城外,伏羲山脈的錦屏峰下。
姬亮與秦渭陽、白山二人一路追著鍾翦過來,鍾翦卻渾如看不見他們一般,任由他們在後頭跟著,姬亮叫他,他也不理。
走至一處茅舍,鍾翦徑自推開柴扉進去,甩手便掩了門將那三人關在外頭,姬亮等人倒也不好強跟進去,一時都也隻能站在門外。
此時金烏西墜,霞光染紅了半邊天色,錦屏峰在這夕陽餘暉映照下,重巒疊嶂,煙霞嫋嫋,恰如同姬亮寢殿裏那座鎏金博山爐一般。
秦渭陽朝裏張望了一會,見裏頭並無人出來,對姬亮道:“君侯,我看今日還是先回去,”他抬頭望望天色,“若再不走,恐怕真得在此過夜了。偏他又不讓我們進去,難道我們要露宿在此?”又道:“君侯若真有意招攬他,此時也知道他住的地方,不如先回宮,待明天一早,擺足了儀仗,風風光光地來延請他——甚至可以讓那南宮瑾為他親駕車馬——不必急在一時。”
“不。”姬亮倔強地搖頭。
秦渭陽無法,正跟白山盤算今夜就近尋此處裏正家借宿。
隻見姬亮指著茅舍說道:“大凡這些心懷天下,胸藏丘壑之人,大多恃才傲物,若受了半分輕慢,立刻便掛冠而去歸隱山林。這似乎已然成了一個慣例。可目下這樣的時局,諸侯爭霸之心已露端倪,生在這樣的時代,投明主,得重用,匡扶國政,名垂青史,便是他們一生所求。誰也不願滿腹才華埋沒山野,但誰也不願意毛遂自薦輕賤了一身韜略。”
秦渭陽沒想到那些他隻當是聽來解悶的逸聞趣事竟讓姬亮當成了金科玉律,他說:“可這就好比天子車用八駕,諸侯六駕,公卿四,大夫二——倘若那人位至公卿,那麽用四駕正相當;倘若那人隻是個大夫,卻用四駕,便是僭越了。“
“今日在登仙台上,你也聽見了,鍾翦的見識眼光的確不俗。未必當不起四駕。”
忽地聽見身後有人道:“蘊華師兄,你看那幾個人,怎麽站在我們家門口?是來找阿翦師兄的麽?”
姬亮聞聲回頭,見說話的正是上午碰見的打漁少年梁蘅,他身旁那個二十**歲的青年想必就是當年與鍾翦論戰七天七夜的師兄郭益謙。他二人肩上都扛了農具,想是剛從田間耕作歸來。
梁蘅也認出了他們,笑道:“原來是你們!你們是來找阿翦師兄的麽?”
秦渭陽見事有轉機,忙回禮道:“正是。”
“那怎麽不進去?”
“這……”秦渭陽遲疑地望了望茅屋。
那青年人走過來,打量了他們一眼,也沒說話,隻是推開柴扉走了進去。姬亮連忙跟了進去,又問道: “二位可是人稱江左三鳳凰的郭益謙先生與梁蘅小先生?”
梁蘅點頭:“我正是梁蘅。”又一指青年:“這是我大師兄郭益謙。”說著便轉到茅屋後麵去了。
郭益謙回頭淡淡應道:“不過是個名頭,自己起的,與旁人起的,並無什麽區別。”
姬亮進屋後,就在鍾翦對麵的草席上跪坐下,剛想說話,就發現鍾翦身上已換了件尋常的粗布裋褐,南宮瑾給的那件綢緞深衣被胡亂地揉成一團扔在角落。
鍾翦也不在乎姬亮一直盯著他看,手撐在幾案上托著下巴,專心致誌地撥弄著眼前銅燈裏的燭火。
郭益謙並不招呼他們,坐在裏間修補農具,也不顧這邊安靜得詭異。
“咳。”姬亮清清喉嚨開口說道:“我等在登仙台聽先生一番大論,十分佩服,所以一路跟來,想讓先生再指點一二。”
鍾翦眼皮都沒抬一下,淡淡道:“你們回去吧,我不會再去登仙台了。”
秦渭陽笑道:“先生說笑了。先生這般人品,何必與那些胸無點墨,腦滿腸肥之人計較。先生胸中韜略今日不過冰山一角——”他一麵打量鍾翦臉色,一麵斟酌字句說道:“先生目光如炬,想必已知道我二人也是與那南宮瑾一樣的世族子弟。倘若先生有意入仕,不是我托大,一個南宮瑾奈何不了先生。不知先生……”
還未說完,鍾翦猛地抬頭,厲聲喝問:“既然如此——那方才登仙台上,你為何不出手相助?”
秦渭陽被他問得尷尬,暗自後悔方才說話未想到這個過節,叫他抓了把柄。
鍾翦又低了頭自言自語說道:“是了,你們又為什麽非要幫我呢?你們來,無非是要我去你們門下做個食客,替你們出謀劃策,除掉你們的政敵南宮瑾。可你們又不想現在就與南宮瑾翻臉,自然不必為了我這樣一個山野村夫去得罪他。既然你們不是真心看重我,我又何必用一身韜略為你奔波。”
姬亮聞言,並不辯解,隻問鍾翦道:“先生在登仙台說的話,我們自然記得,也知道先生的鴻鵠之誌——先生今日已見識了南宮瑾的囂張模樣,隻不知先生今後可有何打算?”
鍾翦臉色一沉,皺了眉不說話。
姬亮又道:“誠如先生所言,我們與那南宮瑾素來政見不和,或許我們不敢與南宮瑾正麵交鋒,但卻是真心欣賞先生一身學識,先生若想一雪今日之恥,我或許可從旁襄助一二。”
鍾翦抬眸盯著姬亮,突然揚起嘴角,衝他極其輕蔑譏諷地一笑。
白山與秦渭陽皆是臉色一變,姬亮卻神色如常似渾不在意一般,對他二人搖頭,示意不必計較。
這時候梁蘅抱了一豆蓴菜鱸魚羹並一簋稻黍混雜煮熟的飯食走進來,在姬亮二rén miàn前幾案上擺放好,靦腆說道:“鄉裏人家粗茶淡飯慣了,客人不要計較才好。不過這魚倒是新鮮,早上才從湄水裏撈起來的。”
秦渭陽打趣道:“早知道晚上吃魚,那白天白山挨那一下,也算值了。”這話說得白山梁蘅俱是一笑,他趁機又說道:“今日天色已晚,隻怕還要勞煩小先生收留我三人呢。”
“阿蘅等下過來跟我住,讓他們住你的屋子。”郭益謙放下農具走過來,拿起食著就吃,連多於的客套話也沒說。
眾人悶頭吃了半晌,郭益謙突然問鍾翦:“你又去了登仙台?”
鍾翦被他問得先是一愣,隨機思及姬亮二人在此,今日之事隻怕瞞不住,麵色變得有些難看,卻隻得點點頭。
“你以後有什麽打算?”郭益謙問。
“嗯?”鍾翦有些愕然,“師兄你……”
郭益謙放下食著,雙目直視鍾翦:“你這些年一直存了出山入仕的心思,雖說一直未投到任何人門下,但老師生前立下的規矩,你是知道的。”
鍾翦垂下眼,沉默一會兒,道:“我知道。”
一時席間眾人都停下來,望著鍾翦與郭益謙。
郭益謙點點頭:“那你便去老師墓前最後拜一拜吧,從此以後,你我同門之情,就此盡了。”
“師兄……”鍾翦欲言又止。
“阿翦師兄,”梁蘅過來拽著鍾翦袖子的袖子,“你真要走?”
姬亮瞧著這光景,心中也明白的七八分,想必是他三人的老師生前就立下規矩,門下弟子若要躋身仕途,就需得跟師門斷絕關係。雖是覺得這規矩不近人情,卻也不好幹涉,遂問道:“令師為何要立下這個規矩?”
郭益謙道:“出山入仕終究是要各為其主,倘若念著同門舊誼,反受其累。”
姬亮不解:“要是你們師兄弟都在一處效力,那這樣做豈不是反教人離心離德,事倍功半?”
“哼,你想得倒是好。”鍾翦不屑冷笑:“都在一處效力?為哪個效力?那個看上去冠冕堂皇實則傀儡一樣的周天子麽?如今這天下諸侯誰不想爭霸?天下士人誰又不想成為帳下第一的謀士能臣?”鍾翦說著,眉目間霎時生動起來,不複在登仙台上強裝出來的刻板傲氣。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說:“我自然要拿出本事,教他重用倚靠我,且隻能重用倚靠於我。”
姬亮聞言微微蹙眉,對鍾翦的好感當即消去大半。他是人主,最忌諱臣下自恃功高,牽製國君。一個費文通已經讓他芒刺在背,再來一個鍾翦……
鍾翦根本沒注意姬亮的反應,猶自說道:“再說,我若與同門之人一處效力,就不知他能活得過幾時了。與其如此,還不如一開始就各為其主,他日你死我活,也不用背一個同門相殘的罵名。”
他當著同門師兄弟說這樣的話,也不見郭益謙與梁蘅麵有異色。郭益謙隻淡淡問了句:“你要往哪裏去?”
秦渭陽心中一動。他聽鍾翦方才一番話,覺得此人太過寡情狂妄,但他的激進爭霸之心也暗合了姬亮目前的策略,若加以強硬的手段,徹底推行新政,扭轉吳國局麵,應當不難。他自己雖然支持,但吳國世族子弟的身份注定了他不能是這場變革中振臂高呼的那個人。世家大族背後的姻親關係如錦緞上的紋樣一般繁複交錯,他自認缺乏站到整個家族的對立麵的勇氣,所以他隻能做著跟費文通一樣,盡量以溫和折中的方式調和世族與新政的矛盾。
他是個思維敏捷的人,這樣曲折的思量在他腦中不過轉瞬的功夫,彼時鍾翦還沒來得及回答郭益謙的話。
秦渭陽趁機說道:“吳國才受重創,又立新政,正是修整國策以圖複起之時。我聽先生見解,正與吳侯一個心思。吳侯雖然年輕,卻極有風範胸襟,若先生盡力輔佐,那先生就是吳國的第一功臣,必然名動天下,永垂青史。”
姬亮此時想出言阻止已來不及,隻得在心中盤算要是鍾翦真的到了吳國朝堂他該怎麽做才能既讓鍾翦發揮才幹又不被他掣肘。
哪知鍾翦哈哈大笑,眼中漫上一層陰鷙:“吳國?若我的條件是要吳侯先滅了南宮一族呢,吳侯也答應?”
“這未免也太強人所難了吧。”秦渭陽心頭不忿,臉色也拉了下來。“南宮一族樹大根深,若然此時拔除,必大傷元氣。況且南宮應龍鎮守邊境有功,這樣做豈不是濫殺功臣?”
鍾翦眼中盡是戲謔:“那不正好給新政立威?不破不立啊。”
白山忍無可忍,拍案而起:“你挾私報複,豈是君子所為?”
姬亮反倒臉色如常,拉秦渭陽重新坐好,道:“若不是吳國……不知先生又意在何方?”
鍾翦挑釁似的看著姬亮:“楚國。”
“為什麽!”姬亮也有些憤怒。
鍾翦不以為然:“我與你們這樣的世族可不一樣,吳國是你們的命脈,沒了吳國你們就什麽也沒有。我這樣的平民,四海之內,哪裏不可為家?吳國楚國,又有什麽區別?”
姬亮在幾案下攥緊了拳頭,麵上卻仍回複到一片平和,繼續問道:“那為何偏偏是楚國?據我所知,雍國實力乃五國最強,若先生要成霸業,雍王無疑更是英主啊。”
“因為南宮瑾……”鍾翦咬牙說道。
姬亮此時明白了鍾翦那個叫南宮瑾甚至整個南宮家付出代價是什麽意思。吳楚本有舊怨,南宮家又多武將,而姬亮是不甘心白白被人奪了幾座城去的。一旦戰火又起,鍾翦的意思,就是要南宮家的男人們有來無回了。再進一步滅了吳國,更是叫南宮家再無複起之能。想至此處,不由得背上一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