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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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郭益謙在吳王內宮為姬亮推算時間,十日之後,南宮瑾也在華予閣內秦渭陽的庶出弟弟秦權輿推算時間。
南宮瑾說:“依我這個法子,至多不過兩月,便可大功告成。”
秦權輿殷勤地為南宮瑾斟酒,一臉諂媚地道:“瑞璋大才,要是入朝為官,哪裏有那郭益謙的立足之地?便是我阿兄……”他忽地想起秦渭陽已不在秦氏族中,改口道:“就算是上卿,也未必越得過你去。”
秦權輿雖是秦渭陽的弟弟,但因是庶出,又有秦渭陽珠玉在前,自小便不得族中重視。因此一直嫉恨秦渭陽,秦渭陽被逐出秦氏,也少不得他在中間煽風點火。他們的父親因為秦渭陽一事,急火攻心,眼看著一日不如一日,族中已有老輩份的開始商議下一任族長人選了。秦渭陽在時,合族皆無異議地認定他就是下任族長,秦權輿自知庶出,沒有資格擔任族長,也隻得作罷。可如今秦渭陽不在了,他那點心思便像埋了一個冬天的野草種子,東風一吹,便漫山遍野地生長出來。
於是在南宮家與秦氏的秘密來往中,他攀附上了南宮瑾,若是能跟著他一舉推翻新政,還秦氏一門富貴,那便是大功一件。即使庶出,族長之位,想來也無人敢與他爭。
南宮瑾聽慣了奉承話,對他的諂媚攀附不以為然,切切咬著牙,憤然說道:“姬亮借口修糧道事關機密,便把阿父派去了那樣險僻之地,又趁著秣城軍務無人打理,調了商騏驥來!這分明是要對我南宮家下手了——”南宮瑾陰測測地冷笑,說道:“全天下隻他一個會算計會謀劃麽?”
王宮之內,來自吳國東南宣城的加急文書攤在姬亮案頭。
已經連續三天有這樣的文書呈到姬亮麵前了,寥寥幾字卻是匆匆草就,看得出是倉促之間寫好了呈上來的。
姬亮皺著眉問站在一旁的媯檀:“可有軍報傳來?”
媯檀打量著姬亮臉色,小心翼翼地應道:“尚無消息。”
姬亮煩躁地在便殿裏來回走動,一麵又對媯檀說:“從秣城到宣城難道要走上五日十日嗎?”
媯檀道:“君侯莫急。白山帶過兵,衛熙識得路,又都是謹慎聰明之人,此次前往宣城鎮撫山越,定能得勝而歸。”
“孤早有意鎮撫東南那些斷發文身,披草萊而邑的越族人,好為我吳國開墾些田土。隻是未曾想他們自己竟然先鬧了起來,”他大袖一拂,“小小越族也敢對我吳國挑釁?孤若不打服了他們,怎能讓他知道我吳國聲威!”
姬亮話音剛落,心念電轉間已想到一處關竅,他瞧了瞧媯檀,若有所思地說:“南宮將軍監修糧道,去了已有幾日了?”
“已兩月有餘。”
“這幾日可有奏報呈上?”
媯檀越發緊張起來:“尚無奏報。”他也抬眼瞧了瞧姬亮,道:“大抵上將軍那裏都是些無需上奏的尋常事務。”
姬亮凝神思慮一陣,才道:“你速去讓作冊內史擬一道詔令,讓南宮應龍十日一報糧道工期。”
“諾。”媯檀領命欲走,卻見姬亮支吾幾聲似乎還有話要說,便站住等他示下。姬亮欲言又止幾次,終於還是說道:“召上卿秦渭陽來見。”
媯檀應聲去了,心中卻暗自慨歎,這小吳侯當真多情。
他是衛國諸侯之後,對於這些宮闈秘事早已在祖輩的口耳相傳中司空見慣。或許他是吳國朝堂中最先發覺這兩人曖昧關係的人,所以當白少陽半是興奮半是神秘地說起這些,媯檀總是對他嗤之以鼻。
媯檀十分欣賞秦渭陽,甚至是豔羨,他覺得那簡直是世族子弟裏模板一樣的人物。他有時會想,倘若衛國不滅,他或許也會如秦渭陽這樣,被宗室寄予厚望,年紀輕輕就擔當重任。
他看秦渭陽,更多時候是在看另一種可能下的自己。
可後來的一些事讓他覺得,秦渭陽也並不是表麵上看到的那樣隨和識禮、風流倜儻,他骨子裏依舊是有棱有角的固執和叛逆。就像東邊大海裏的珍珠,再如何圓潤,內裏也始終是粗糲的碎石沙礫。
但姬亮的做法雖然涼薄,卻無可厚非。媯檀自認久居廟堂高處,明爭暗鬥看得太多,何況現在是以一國之力與天下爭,相比之下,兒女情長實在微不足道。
萬裏山河從來是白骨堆成,千秋功業向來由鮮血寫就。
媯檀望著巍峨肅穆的樓台宮闕,長長地歎了口氣。
姬亮因那日探病之事,見著秦渭陽始終心虛得很。
時隔半年後,姬亮再與秦渭陽單獨相處,竟緊張得手足無措,僵著身子立在那裏,呆愣愣看著秦渭陽泰然自若地行禮如儀。
秦渭陽心思何等細膩,,如何察覺不出姬亮的反常之態?他心中苦笑:倘使你磊落坦然些,我也好告訴自己,你是一意要做個端端正正的君侯,那我便就此作個規規矩矩的臣子。可是你心裏頭分明介意,甚至愧疚——我的君侯,你介意能如何,愧疚又能如何?覆水若能再收,隻盼你那日不來,便是最好了。
他心中悲苦,麵上卻一派雲淡風輕,隻作尋常一般問姬亮:“君侯日暮之時召見臣,可是有要事?”
“有、有事。”姬亮緊張得手都微微顫抖,艱難擠出一句:“其實、其實孤還想、還想知道這半年來,你過得可好?”
秦渭陽挑眉一笑,努力作出以往言笑晏晏的樣子來,說道:“大小朝會臣從未缺席,君侯每日都能見到臣,怎麽卻問起這個來?”
姬亮見他言語舉止俱與往昔無二,疾步上前捉住秦渭陽雙手,眉目間難掩激動之情,試探說道:“孤還以為你從此要與孤疏遠了!”
秦渭陽也抽手搭上姬亮手背,溫柔又堅定地說:“怎麽會?君侯永遠是臣的君侯,臣必定殫精竭慮,生死相從。”
姬亮聞言喜極而泣,死死握著秦渭陽的手,哽著喉說道:“孤知道孤不會看錯你,你永遠都是這樣叫孤放心。”
秦渭陽壓下不斷湧上心頭的酸楚,強自笑著一指殿外:“君侯忘了?臣一心想看這問鼎台再現當年桓公在時的風光。”
姬亮拿袖子揩了淚,深深吸了口氣,伸臂舒展了一身筋骨,方才對秦渭陽道:“東南山越叛亂,孤有意此時一舉滅了那些蠻夷部落,你是知道孤的想法的。”
秦渭陽聽他說起正事,也收斂了方才雜亂心思,點頭應道:“山越不除,始終是一大內患。倘若日後與楚國交兵,吳國必全副精力應付楚國,於後方守衛必然空虛,山越如趁機發難,則局勢大不妙。此時除之,恰是最好時機。一則收拾了這個內患;二則,君侯讓白山、衛熙領兵出征,也是有考校之意,第三便是鎮撫山越之後能開墾更多的土地,讓新政得以更加穩固頒行。畢竟杜家的土地,是遠不夠的。”話鋒一轉又問道:“那君侯召臣來是為何?”
姬亮低了頭,秦渭陽看不到他眼中神色,隻聽到姬亮說:“白山、衛熙一去三日,毫無消息,而上將軍一去兩月更是音訊全無……”他猛地抬起頭道:“孤不瞞你,若是南宮應龍果真監工修糧道去了倒也罷了,孤既讓他去,大小事務自然該他做主。隻是,若明裏修著糧道,暗裏……”姬亮冷笑一聲。
秦渭陽忙道:“南宮將軍斷不會是……”
姬亮擺擺手叫他噤聲,低聲道:“那日登仙台上,南宮瑾對新政是個什麽態度,你也見到了。登仙台那樣人多口雜的地方,他都敢明目張膽地反對新政,可見南宮應龍也是有縱容之意!”
秦渭陽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道:“莫非君侯懷疑,此次山越叛亂,背後跟南宮一族有關?”
姬亮在殿中慢慢踱著步子,說道:“山越若是要與我吳國相爭,為何不趁去年湄陰河下初敗,吳國上下疲弱不堪之際叛亂,非要等到時隔一年,強國之新政漸穩固、且學宮初建的時候叛亂?雖是蠻夷,也未必就蠢笨如此。這不是給孤考校學宮諸將,送個名正言順的理由來?”他霍然轉身,袍袖拂得殿中燭火明滅,一雙寒冷如冰的眸子直視著秦渭陽,一字一句,冷意森然:“甚至偏偏在孤派遣南宮應龍去修糧道之後——還有比這更巧合的麽?這個法子分明是……”姬亮 激動之下,差點脫口而出——
這個法子分明是孤當年收拾杜氏用過的,現在南宮一族竟然敢將這個手段用在孤頭上!
他這念頭一起,想起郭益謙半年前便叮囑過他,南宮一族是世家大族僅存的碩果,若太過逼迫,當日收拾杜氏的法子,未必不會讓他們用來對付君侯。畢竟民意在誰手裏,誰便能挺起腰板說話,而民意,安知不是某些人製造出來的假象?
因此姬亮越發覺得郭益謙料事如神。倘若真是如此,那麽也許秦氏也脫不了幹係。
秦渭陽還在等他往下說,姬亮心中已有了計較,便道:“不管是不是,孤總要防著這個萬一的。他拉著秦渭陽走到那副掛在壁上的地輿圖前,指著東南說:“離宣城最近的便是江都,宣城尉下屬守兵不多,但江都是駐軍重鎮,倘若白山跟衛熙帶兵穿越險僻之地而未能及時趕到,江都便可發兵為援。上大夫現在暫替商將軍領著兵,孤想派你去江都,將孤的詔命傳達給他——這事總歸是對南宮將軍有一二分猜忌在裏頭,不便明著讓作冊內史擬了詔命由相府傳下去,隻有你去,孤方才放心。你隻需將事情說一遍便好,上大夫知道孤的意圖,且他手裏有調兵的虎符,行事方便。”
秦渭陽訝然道:“虎符在上大夫手上?!”
姬亮點頭:“臨行時孤給他的,畢竟他不是軍中出身,而你知道軍中最重權威,這樣好叫他便宜行事。省得到時候又是頒詔又是合符,平白延誤了時機。”
秦渭陽跪下稽首大拜,道:“臣定不辱使命。”
姬亮攙起他,說:“此事機密,萬不可泄露半分,隻怕是連丞相哪裏,也是不能說的。”
秦渭陽依舊如以往那般神情散朗地一笑,道:“臣已然想好了,便說是勞形案牘大半年,隻覺神思沉重,襟懷鬱結,現在早春已至,出門尋春,賞玩這大好風光去也。”
姬亮聞言大笑,拍著秦渭陽肩膀道:“果然還是一副紈絝浪蕩的樣子!等丞相見你多日不歸,孤便告訴他,你是去了那華予閣,找那個叫薜荔的女子去了。”
“薜荔?”秦渭陽沒料到姬亮突然提起這事來,聞言一愣。
姬亮笑得更歡,打趣他道:“怎麽?上卿不記得了?當日在華予閣,孤與白山可是親眼見著你許了信物給她。若是不迎回來做個姬妾,那就是始亂終棄了!倘若薜荔找shàng mén來,孤可一定為她作個證人。”
姬亮本來是想說個笑話叫秦渭陽開心,卻不知秦渭陽聽了這嫁娶之事,心中更是鬱鬱,隻是看姬亮笑得開懷,也跟著淡淡一笑。
姬亮見天色已晚,便允秦渭陽告退,又親自送出殿外。秦渭陽正要辭別,卻聞得破空之聲呼嘯而來,一個黑影極快地衝到他二rén miàn前,眼前寒光一閃,秦渭陽叫道:“君侯小心!”跟著便是“噗”的一聲刀劍刺進血肉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