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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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才還晴空萬裏的天忽然就陰沉了下來。風從遠處來,卷過一團一團的雲鋪了滿天。沉重地壓在人頭頂上,好像有司命大神率著千百扈隨站在雲端之上,冷峻地俯視如螻蟻一樣的人群。



    姬亮領著五百兵馬從上郡城裏衝出來,騎白馬執長劍,一身玄衣玄甲,在陰沉的風裏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楚軍陣營深處,有個身材頎長,高鼻深目,與北方胡人的相貌有些相似的青年閑閑地握著馬韁,抬目望向姬亮,那眼裏的輕鬆愜意仿佛是在看風景一般。這青年雖身在戰場,卻不披犀甲,不握戈矛,閑庭信步一般看著這生死相博,血腥廝殺。



    楚軍之中還有一人視線也緊緊纏在姬亮身上。這人年近四十,方頤大口,霸氣凜然,正是楚國大將祁陽。



    祁陽一手緊緊勒著韁繩,一手揮著長劍左衝右突,砍翻衝上來的吳軍,直直往姬亮奔去。



    突然斜刺裏一柄長劍橫過來,平平一劍便朝他麵門削去。祁陽急忙扯住韁繩刹住腳下坐騎,彎腰往後一仰,右手舉劍格擋,堪堪擋在眼前。他扯著馬兒退了一步,打量對方不過是個弱冠青年,眉目冷峭鋒利,正是今日一劍斬下他手下副將的吳國校尉。



    祁陽知道這青年狠辣淩厲,楚軍在他手下折損的不計其數,就算自己與他交手也未必有勝算,可隻要擒住了姬亮,吳軍必敗。他這樣想著,手上勒馬回韁,避過那青年校尉繞道往姬亮追去。



    他青年校尉正是杜鍔。杜鍔一劍刺過去被祁陽擋下,立刻抽回手又往他胸前刺去。哪知祁陽忽地調轉馬頭往後頭奔去,杜鍔微微一愣,也不去追,隻在陣中奔襲殺敵。他自幼習武,尤以劍法擅長,出手向來又狠又準,一劍過去不是隔斷對方的咽喉就是刺中對方的心髒。加上他斬了一員副將,楚軍對他多有忌憚,更讓他在亂軍之中遊刃有餘。



    祁陽眼看著便要奔到姬亮麵前,哪知腦後突地挨了一棍,反手一劍便將身後那人斬於馬下。他定睛一瞧,這人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娃娃,血汙滿身,蓬頭垢麵,沒有甲胄、沒有戈矛、沒有戰馬,隻赤著一雙腳,拿著木棍子就衝進陣中來。



    祁陽回過頭,周圍全是這樣的人,他們並不是吳國編製的士卒,隻是上郡的尋常百姓。祁陽心頭掠過一絲同情悲憫,揮劍的手卻不停,刺穿他們破爛的衣裳,刺進他們奔湧著熱血的胸膛。



    戰場無情。他祁陽若是手下留了情,如何對得起湄陰河下一戰時,折損在吳國人手下千千萬萬的楚國人?又如何對得起當年被吳桓公姬光奔襲過境時斬殺的楚國人?



    姬亮得空回頭,見一個個老弱幼子紛紛倒在祁陽劍下,心中大恨,嘶聲吼道:“祁陽!你殺我百姓,屠我老幼,孤必然誅了你!”說著手下發狠,不顧格擋回護,對著衝上前來的楚軍就是一通亂砍。他那天子劍又是削金斷玉的神器,往人頭頂上劈過去,哪怕帶著頭盔,也能削下半個腦袋來。



    吳國士卒見此一幕,洶湧恨意霎時湧上心頭,一個個都是拚了命不要的打法,見了楚軍就砍就殺,戈矛刺在身上也渾然不覺,一路往前衝鋒過去。就連姬亮從上郡臨時征召的百姓,即使從未上過戰場,此時殺紅了眼,隱藏在骨子裏的血氣陡然爆發,即使沒有甲胄、沒有戈矛,也殺得楚軍不敢逼近。



    吳國人撐著一股悲憤血氣,絕地反擊,楚軍漸漸不敵。楚軍陣中那青年看得真切,一揮手便令楚軍收兵。



    吳國人這樣不要命的打法,自然折損慘重,即便趁著現在士氣高漲乘勝追擊,隻怕也支撐不了多久。此時見楚軍收兵,正好迅速撤回城中。



    收上吊橋,關了城門,姬亮衝郡守衙署一把拽住秦渭陽便問:“江都、祁城的援兵幾時能到?”



    “君侯莫急,探馬來報兩處大軍距上郡不過十數裏,片刻可到。”



    姬亮這才鬆下一口氣,趺坐在地上接過秦渭陽遞過來的水大口大口地往下灌。



    秦渭陽道:“不知何時又要開戰,臣已讓上郡郡守備好飯食分給士卒了,君侯也用膳吧。”



    姬亮點點頭,歇了一陣。卻聽得外頭哭聲大起,奔出去一看,卻是上郡郡守準備了一萬士卒的飯食,此時軍中士卒人人分了,竟還剩下一半有餘。眾人先是默然,而後有撐不住的小聲抽泣起來,漸漸抽泣的人越來越多,哭聲也越來越大,哀戚之極,驚得燕雀都不敢落地,呼啦啦漫天飛著。



    姬亮忍不住也紅了眼圈,一個箭步衝上前去,對著士卒百姓就是深深躬身拜了下去。



    刹那間眾人都靜了下來,姬亮緩緩抬起頭,臉上淚痕猶濕,哽咽說道:“孤謝謝你們啦!”又低聲問白山:“戰死士卒的屍首可收回來了?”



    白山搖頭,悄聲在姬亮耳邊道:“死傷太多,當時又撤得急……”



    姬亮抬手止了他的話,轉身執起一尊錯金銀青銅壺,挨個給他們斟滿酪漿,又說道:“是你們守住了上郡,守住了吳國!是你們救了吳國!你們是吳國的英雄!”



    姬亮轉身指著城外,說道:“他們也是!吳國不會忘了他們,孤不會忘了他們!”說罷將壺中酪漿朝著城外戰場灑而為祭,他身後的士卒們也默默跟著姬亮一起祭奠那些再不能回來的同袍。



    姬亮又道:“現下隻是暫時休兵,不知何時楚軍會再來攻城,我們要做的,就是養精蓄銳!待戰事結束,凡此戰立功者,皆賜爵一級,免三年賦稅徭役!”



    “君侯!”站在近前一個老兵撲通跪下,哭道:“就算沒有賞賜,我也要殺了那些楚國人!他們殺了老人跟孩子,我恨他們!”



    “不敗楚軍,誓不回還!”人群裏不知誰吼了一句,跟著這幾千士卒一聲一聲也喊了起來,聲音排山倒海地向姬亮湧來。



    杜鍔突然從人群中擠出來,一揚手中長劍,大聲唱道: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卻聽得一個極熟悉的聲音由遠及近地傳來,與杜鍔歌聲相和——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聲音不大,聽在姬亮耳中卻直如天籟仙樂一般悅耳。他猛地轉過身去,麵前這人一襲布衣,一匹老馬,當風而立,不是郭益謙是誰?!



    “阿兄!”姬亮一時激動竟當著眾人便喊郭益謙阿兄。他跑過去,抓著郭益謙的手,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了一陣,顫聲問道:“你……你好了?”



    郭益謙看著他,眼裏雖笑著,卻仍是輕輕搖了搖頭。



    果然姬亮臉色瞬間又變了,急忙問道:“那你一個人怎麽來了?”



    郭益謙恭恭敬敬行了禮,方才道:“臣有要事稟奏。”



    姬亮急忙將他扶進郡守衙署內室,將一眾校尉將軍都隔在外頭,問道:“阿兄,你……”



    郭益謙拍拍姬亮的肩膀示意他不要急,又說道:“太醫沒有找到解毒的法子,可是藥一樣一樣地吃下去,總是好了幾分。君侯不必擔心,當時死不了,現下便死不了。雖然昏昏沉沉的,可是撐一日半日倒無妨。”



    “可是阿兄,戰場凶險,你……”



    “君侯知道戰場凶險也來了,”有一指城外方向,說,“他們也知道戰場凶險,可也還是來了。臣也是吳國人,國難當頭豈有趨避之理?況且……”他慢慢湊近姬亮肩頭,在耳邊小聲道:“臣也放心不下君侯。”



    姬亮一把擁住郭益謙,埋在他肩頭不住地流淚,郭益謙溫柔地攬住他,歎道:“唉,君侯還是這樣,心中一慌便愛哭。”



    姬亮悶聲應道:“孤又沒在人前哭。”



    郭益謙本想說,有我在你還有個地方哭一哭,倘若哪天我不在了,你又該向何處去哭?但這話若出口定要惹來姬亮一頓斥責,便隻默默摟著他,像兩年前那個風雨之夜一樣。



    姬亮哭了一陣,還是不放心,又問:“阿兄,你是真的無恙麽?”



    郭益謙撫上姬亮的鬢發,輕笑道:“方才便說過了,不是無恙,隻是好些了罷了。你放心,倘若真有什麽,此時必定會對君侯說已然大好了,好叫君侯寬心。臣可不敢陣前動搖軍心。”



    姬亮還欲再說,郭益謙搶先說道:“太醫那藥收效甚微,但總歸是有效。何況臣本山野卑賤之人,野草一樣,沒那麽容易死。”他歎了口氣問姬亮:“江都、祁城沒有出兵增援麽?”



    “方才問時,已在城外十數裏,即可就能到。”姬亮說:“想必這片刻之中楚軍不會來攻。”



    “不一定。”郭益謙搖搖頭。



    姬亮不解:“阿兄,我軍雖是慘勝,但到底是勝了這一仗。”



    “慘勝如敗啊!”郭益謙歎道:“臣來時問城中百姓打探了上郡情形,臣看這回楚軍必不是祁陽一人領兵。且那人當與他權勢相當,才能下軍令,左右楚軍行動。”



    姬亮撫掌叫道:“孤也是這樣想。隻是不知那人是誰。”



    “是鍾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