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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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玉思索良久,不得不佩服秦渭陽的通透。自己枉稱了一世梟雄,卻不如眼前這個小了他十多歲的年輕人看得明白。
嬴玉隻是一笑,說道:“是寡人失言了,問了些毫無意義的問題。”
“並不是毫無意義。”秦渭陽的聲音與他此刻的神情一般空惘:“我也是剛剛才想明白。世上的人,總以為重來,或者不走這條路,就能有另一番天地。殊不知這天地間的事情都是定好了的,你不做,他便來做。你做了他的事,他就來做你的事,那麽你和他,他和你,又有什麽區別?終歸是模糊了麵目,不過是用一個身份活在這世上罷了。”
嬴玉聽他話中所說越來越虛無,不免有些驚怕,怕秦渭陽徹底對這世上的事失去了期待,翻身從這百丈山崖上跳下去。
秦渭陽看出了嬴玉的擔心,緩緩一笑:“你不必怕我從這山崖上跳下去,我雖這樣說,可卻不是那等毫無擔當的人。既然上天分了這個事與我做,給了這條路讓我走,那麽再苦再難,再求而不得,也是要走下去的。”
嬴玉鬆了一口氣,心裏對秦渭陽又更添了一重敬重。他是喜歡秦渭陽的,因為生得那樣好,那樣像嬴玉心裏的那個許久不曾想起的久遠記憶。加上秦渭陽的靈慧能言,清明通透,更讓嬴玉在心裏放他不下。但也就是喜歡、欣賞,尚未如此時這般感受到麵前人的大智慧。秦渭陽的身影,逐漸在他心裏立了起來,比心底那個悠遠而模糊的記憶更加清晰、深刻。
嬴玉灑脫笑了出來,擁住秦渭陽,道:“你說得對。隻是我們誰都不知道路的盡頭是什麽,成或敗,生或死……我們能在這天命既定之下,為自己爭取的,也就是這些了。”
秦渭陽閉了眼,臉上掛著一抹舒展的淺笑,安靜地靠在嬴玉肩上。嬴玉眉宇間的冷硬神情逐漸暖了起來,一點一點化成春風一樣和煦卻不粘膩的笑意。
他兩人在這半山腰上解了彼此心結,對麵的吳國大營中,姬亮與郭益謙卻吵得不可開交。
郭益謙頭一次對姬亮這樣大的火,姬亮雖然知道今日的險境是自己魯莽了的緣故,可是郭益謙幾乎是疾言厲色地喝問,讓他委屈之下忍不住回了幾句,於是郭益謙更是火上澆油,一不可收拾。
郭益謙道:“既然君侯已不將我的話放在心上,那我也當不起吳國車騎將軍的重任!”
姬亮越委屈,聲音裏不自覺地帶了慌亂:“我有什麽辦法?商量好的計策,一夕之間全亂套了!我在那祭天的高台上,一麵應付雍王,一麵要注意著底下的變化,可是突然來了那麽一隊樂舞,讓我什麽都看不見了,阿兄怎麽不體諒體諒我的難處?我也不是事事都能應對的,我不過是個資質平庸之輩,所以才要阿兄在我身邊輔佐,倘若我事事能自己知道如何處置,豈不是隻要與雍王一樣,用不著阿兄這樣的重臣了?”
他不說這話還好,一說這話,激得郭益謙的怒氣越大了,直接揪起姬亮的手腕,一字一字道:“倘若不是你那麽緊張秦渭陽的安危,吳國根本不需與雍國會盟——我在越亭雖有敗仗,可是援兵不日即到,何況君夫人在晉國又別有調度,嬴玉又未必就敢再對吳國用兵!”
郭益謙的話說服不了姬亮,姬亮為自己分辯道:“阿兄此時追悔這些有什麽用?!局勢到底是到了這一步了!再說,上卿在我身邊多年,如果我對他的安危不聞不問,那麽阿兄你真的安心麽?你難道不會覺得唇亡齒寒?我是一個薄情寡恩的人,阿兄你就真的樂見麽?”他說著,眼淚也落了下來,一時哽咽得話也說不下去,將手臂放在膝蓋上,臉又埋在手臂裏,哭得傷心。
郭益謙一腔怒氣還未消散,隻是看到姬亮哭得這樣,肩膀縮成一團,一抖一抖的,心中終究不忍了。他攥緊了拳,把剩下的話語化成了一陣急促的呼吸與長歎。他俯視著姬亮,忽然有一種錯覺,仿佛這七八年時光仿佛不曾有過,姬亮仍舊是錦屏山下他初見時那個委屈無措的模樣,而自己也從未將他真的視作國君,在他心裏,姬亮永遠是在他麵前會哭會笑,會牢騷,會衝他撒嬌的少年。郭益謙與他並肩坐下,安慰地撫著姬亮的背脊,默默不語。
良久,姬亮哭得累了,郭益謙伸手抱他在懷裏。七年來,他們大鬧小吵的次數也不少,有時候想起來,哪裏有半分國君重臣的樣子,渾如尋常人家的做派一般。可是吵鬧歸吵鬧,話說得開,心就敞得開,彼此之間就仍是毫無芥蒂的親密與信任。
郭益謙放軟了口氣,說道:“你有這會兒覺得委屈來哭的,何苦今日非要衝鋒陷陣?你隻知道戰場上快意,卻不知道我隔著千軍萬馬瞧著你衝了進來,心裏有多害怕。倘若你那個時候有個什麽萬一……我都不敢往下想……”
姬亮心裏一暖,眼中又落下淚來。郭益謙看他這個樣子,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當下也忘了生他的氣了。隻聽姬亮又說:“我那麽急急地衝進去,也是看到阿兄被他們圍困在陣中。雍國大軍裏三層外三層地圍著,想要把我軍絞滅在裏頭,我一著急,也就顧不得危險不危險了。”
郭益謙看姬亮抬起一雙濕漉漉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覷著自己的神色,生怕自己再怒,於是露出了笑意說道:“我知道你心裏惦記著我,我心裏也惦記著你,這是好事,可是我們不要把這種互相惦記,變成了彼此的軟肋。”
姬亮點點頭,應道:“阿兄……其實我……不知道還要不要跟嬴玉打下去……”
郭益謙眸中閃過一絲憂慮,直言問道:“君侯是因為今天雍王突然難,打了咱們一個措手不及,你怕明天的戰局會更複雜?”
姬亮搖搖頭:“如果隻是對上嬴玉,我並不怯於與他一戰。我隻是……”姬亮的眼中空茫茫的沒有焦點,彷如他逐漸散去的鬥誌。“我隻是太過高估了我自己……杜鍔到現在還下落不明,更不要說上卿……阿兄,我很怕,我也有我不敢去想的事情。可是今天這一切,讓我感到那個我最怕看到的事實,可能已經生了……”
聽他提起杜鍔,郭益謙心中一沉。他知道姬亮在害怕什麽,如果是真的,那對姬亮來說將是一個多麽大的打擊。姬亮對秦渭陽是真的在乎,即便是郭益謙也無法將秦渭陽的痕跡從姬亮心上徹底抹去,那是脫了愛與恨的局限的信任與知己。郭益謙在這個問題上勸不了他,也沒有辦法勸他,隻得換了個角度,聲音穩穩地說道:“此時沒有上卿他們的消息,未必不是好消息。我已經遣人去越亭調兵,依著咱們國中慣用的調兵之法,越亭的兵支援我們,湄陰的兵支援越亭,上郡的兵再支援湄陰……這一年半載的,咱們到底耗得起——隻要君侯心氣還在,那麽咱們就耗得起!”
姬亮被郭益謙這一番穩穩的話安慰住了心神,麵上又生出幾分不服輸的少年心誌來。
郭益謙便又說道:“越亭的兵馬估摸著今夜三更天就能到,咱們休整一晚上,明日猶有餘力一戰。至於杜鍔……所幸他也不過是擔當了救援上卿的事情罷了,無論他成與不成,都無礙大局。”他不給姬亮說話的機會,趕緊著接下去說道:“至於上卿,現下君侯即便再擔心他,也隻能忍著,待到此間事了,再作打算吧。”
姬亮抬起身子來,眉目之間盡是不舍與糾結,卻也無可奈何。
第二日,當一輪紅日冉冉地從山坳裏慢慢升起,天光把這世間照的大亮的時候,姬亮已全身戎裝地立在中軍大帳之前。還帶著黎明前的清涼的晨風一陣一陣地輕輕拂動著姬亮鎧甲上的垂纓,絞著散碎的幾絲頭,劃過他光潔飽滿的額頭。相較於昨日的頹然,今天的姬亮格外精神,他深深呼吸一口清晨新鮮的空氣,帶了些微笑看向郭益謙,以及郭益謙身後的大軍。
郭益謙亦是一身戎裝,正當壯年的他,莫名給了姬亮一股穩妥的感覺,並非是早年間單純的扶持相伴,多了誌在必得的壯闊心懷。郭益謙神色平靜,沒有把出征前將領慣有的壯誌雄心寫在臉上,隻將一雙清亮的眸子定定地望著姬亮。郭益謙沒有多說話,但他要說的話,姬亮已從這目光裏讀懂了。
眼見郭益謙身後的數部副將已各自列陣,連夜趕來增援的越亭援兵早已整裝待,姬亮的目光縱出去,往他們那些模糊的麵容上掃視而過,驀地大喝一聲:“擊鼓!”
他一聲令下,列在中軍大帳之外的十二麵大鼓齊齊擂動!密集的鼓點幾無間隙地落在革製的鼓麵上,越敲越急,大有風雷之勢,將方才旭日初升的明麗光景生生扭轉成了冷凝肅殺之境。急切的鼓聲反倒襯托得四周靜極了,山坳間的鳥雀仿佛也被這陣勢嚇住,不敢出聲,這天地間似乎除了姬亮軍中的鼓聲再沒有一點別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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