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雨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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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路》
母親對我的寬容,對弱者的同情,我感覺到是我一生受過最好的教育。
母親是他們兄弟姐妹中最吃苦的一個人,隻有她還留在農村。我想要的玩具,她會盡量買給我,給我買些衣服,自己卻穿的是姨、姑給的,舍不得買。她寧願費很大功夫做一頓麻煩無比的飯,也願意省事讓我吃碗簡單的泡麵,但我很小的時候以為是因為方便麵都是有錢的人吃的東西呢,而且經常偷吃,吃完了方便麵就不吃飯了,也經常辜負她的辛勞。
很多話我們是可以說開的,我可以喊她名字,她可以動不動說要打死我。她也很容易看出來我在說謊,但她總是笑著看自己的兒子認真演戲。
我一生最重要的人,無人替代。母親對我有點溺愛,她自己也意識到,所以有時她才會刻意嚴厲,但我經常嘲笑她的刻意。
她很了解過去的我,但現在不行了。她總是說長大了就不再管我了,但還是不肯罷休的要插手我的事情。我們偶爾一並走路,但我總是不經意的把她拋在了後麵。
初一七年級夏天,在我媽的執意強迫下,我舍棄暑假一個月的時間到城裏補習,地點在一個繁華不到的破巷子裏,是個鐵製的房子接在四樓樓頂上,裏麵熱的幾乎能讓人烤熟,沒有空調,隻有四個角落的落地扇,向我們吹來的是粘稠帶汗臭味的熱風。連最能吃苦的老師也是講會歇會兒的狀態,我聽不下課,趴在桌子上像擱淺在沙灘上的魚,水分不停的向外滲透,呼吸一張一弛的快不行了,這分明全是在吃苦的,心裏無比責怪母親。上了兩個星期死活我都不願再上了,中間回家的時候居然下起了大雨,嘩啦啦的,沒錢買傘,隻好徒步闖入大雨中,穿過大半個縣城跑到了車站,坐上車的時候,渾身濕淋淋的打冷戰,感覺骨頭都濕了,小腿和臉不停抽搐,坐在我旁邊的一個女生戴著耳機大開窗戶,冷風呼呼的向我撲來,我不好意思說她,渾身顫抖的像是被電擊了一樣。一車的人壓得車都要爆胎了,一個大叔背個包像故意似的摩擦我的臉,為了防滑安全,公交車慢的像是推箱子一樣,漫長的過程幾乎等於受刑。越想越責怨我媽,心裏一直抱怨“放假補什麽習啊。”而且我想起來一件重要的事,忘了對母親說,讓她去接我,因為母親很少用手機,老師發的信息她不一定會看到。我很可能下車之後還要走很久的路程,而且又是在下雨,我隻能不斷乞求老天。
到下車時,車子拋下我,一閃而過,而眼前是空蕩蕩的灰色雨景,像我的心情,我喪了一口氣,連忙跑到樹下躲雨。期望著等了一會兒,但十分鍾,二十分鍾,三十分鍾過去了,雨沒有停,我媽也沒有出現,我的耐心都變成憤怒了,起身走進雨中,幾步之後又轉過身來,跑到樹下狠狠的踹了樹兩腳,結果激起一陣更大的雨落下來,令我更加狼狽,更加憤怒,又踹,又落下來雨,直到我把那棵樹踹得雨勢小到於事無補,滿不在乎的我才甘心離開。
路上偶爾有人從積水中刨出水痕離開我的視線,灰色的天漫無邊境的鋪在頭頂,在視線盡頭依然密布烏雲,大雨開始滂沱,激蕩出模糊的霧氣來,四周沒有人影,視界逐漸縮小,黏在一起的頭發湍急的滴水,像屋簷下的滴水一樣。前麵劣質的道路無數水窪積水,混濁的漣漪,看不清自己的狼狽樣子,真想喝一口澆滅心中的怒火,我站在其中一個水窪裏默默激烈地想著。我也開始慌張起來,心裏悶著一股降不下來的熱氣,而身上卻冰冷。無奈下我從莊稼地斜行,那時候地裏長的是玉米,但還好不是太深,就是踩著泥的那種感覺,落腳下去太滑,抬起來沾黏了泥巴則太重。因為穿的是半截褲,玉米葉子像利刃一樣割殺我的小腿,但頭上壓倒性的雨水讓我來不及感知疼痛,我還跌倒了,沾了一身泥我還是馬上就站起來繼續向前跑,是怨氣的倔強,這條泥濘的雨路無法回首,它的泥濘和曲折隻有我走出來才能體會到。但是在我從莊稼地斜行時,看到公路上一輛摔倒的電瓶車,那是母親,她站起來馬上騎上去,去目的地下車站接我,但是我沒有叫她,而是故意剛好讓她錯過。
當我回到家時,大門理所應當的鎖著,我無力疲倦,更加憤怒。後背靠在冰冷的門上,涼得徹骨,知覺都消退了。我還在生母親的氣,蹲在鎖著門的大門口一把一把甩下身上的泥巴,氣極了,等她回來我一定慪氣,惹她生氣,來平衡我的內心。渾身濕寒,又冷又餓的搓著身上條條紅印,又等了很久。
灰色的天已經黑下來了,雨沒有停,我有點怕了,我開始後悔,覺得自己很過分,在厚重感情中耍無賴的小氣。鄰居見我蹲在門口,便問我一係列原因,她給我媽打了個電話。過了大概20分鍾,電瓶車的聲響和昏黃的燈光從過道裏傳來,越來越近時,我的怒氣也慢慢消失了,看見母親和電瓶車摔傷的痕跡,我很自責,自責自己可恥的惡意。
同樣的一次雨天,簷下的雨水綿延湍急的一顆顆墜下來,烏雲嗚咽,雨水淋濕地麵,灰暗的視野讓每一個處於童年的人都有所畏懼,那時還不能用沮喪來形容自己的感受,隻能說感覺悶,不自在,我不記得那是多少年前的場景了,發生過很多次——那樣失去耐心的錯開。
很多家長打著有色彩的雨傘把在簷下等待的孩子一個個接走,我在雨淋不到的邊緣等了很久,我伸出手去打量雨勢,眼前霧雨紛紛。當覺得雨勢加重,雨滴變得密集更狂的時候,我總是失去耐心,生氣的衝進雨裏。
那樣的等待雖然沒有持續,但我感覺我仍然等到了現在。
我放著前街修的好路不走,卻非要走泥糊糊的後街,故意趟水,沾了大半身泥回家,準備好了要與母親慪一場惡氣,比如不吃飯,也會借此不寫作業。父親在家打量我,問我“你媽不是去接你了嗎?你們走岔路了?”
很多時候我都會認為母親她誤解了我,她根本就是隻會命令我,完全沒有考慮到我,但如果仔細去想,我又何嚐不是誤解了她,沒有考慮到她的感受呢?母親會超出一切為我著想,如今多半是有關學習,因為她老套固執的思想總認為上不好學就要受天大的苦頭,而我根本不想與她說及這一類的事,聽了就煩,初三那段難受的時間裏,我甚至煩她這個人。我說過很過分的一句話就是“我希望自己是個孤兒,這樣就不會受那麽多約束了。”
每當我看到家長在雨天接送孩子時,他們躲在一把傘下的溫馨,每當我看到泥濘不堪地麵上最終留下的幹滯腳印,我都會責備自己在親情麵前的抱怨和計較,母親一直在我錯怪她時渾然不覺的嗬護我,即使我埋怨,她也依舊如此。
她可能並不明白我為什麽要故意走那些泥濘的路,但我知道她為什麽會摔倒。
在逐漸成長起來時我也變得叛逆,很多時候我們是吵,而不是她單方麵的苛責我了。她也逐漸的變老了,我甚至忘記了她的年齡,隻是記得她36歲那年我總是開玩笑的說豬八戒36變,有一天我問她年齡時,她依照著我的年齡認真的算了幾遍,得出的結果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而坐在旁邊的父親也是一臉錯愕,他也開始捉摸自己的年齡起來。他們的頭發都白了很多,臉上多了歲月的溝壑,讓我有意識的撿起我快要忘記的往事,那時候我低著頭,眼淚不停地掉落。
有時候我總覺得我們一生最應該同情得人就是我們的父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