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3生死賭局(肥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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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瓷眼前一亮:“可以嗎?”

    衛宗明沒點頭,斟酌道:“三日後,正是我的壽辰,邀請了督陶官李公公前來赴宴,屆時我可將你介紹給他。若是李公公心情不錯,送你入禦器廠沒問題,但具體做什麽活兒,就很難說了。”

    督陶官,便是從京城派往景德鎮,專門負責監督禦用瓷器生產的官員,大多是由宦官擔任。在景德鎮這樣的瓷都,督陶官的地位並不亞於浮梁縣縣長。

    沈瓷聞言,不由蹙了蹙眉:“在禦器廠做什麽活兒,不是看製瓷水平嗎?”

    衛宗明往四周望了望,見無人關注此處,低聲道:“李公公哪會管這麽多,他領著朝廷的俸祿,按時交上瓷器都行了,在景德鎮悠閑著呢,壓根不願管太多。”

    他頓了頓,見沈瓷陷入思索,遂又道:“不過,我聽說,前麵幾批送入京城的瓷器,皇上都不太滿意,告誡李公公若是還不改進,就罷免他的職務。所以,他最近才拿出點計劃,不光要督促高級禦器師製造精瓷,還說要在民間尋找有資質的瓷藝人,由高級禦器師指導製瓷,估計也是真的心慌了。”

    沈瓷從他的話中覓得希望:“還有這等事?”

    衛宗明睨了她一樣:“進禦器廠問題不大,但跟高級禦器師學習這事兒,你別抱什麽希望。你是女子,被舉薦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本身便有劣勢。”

    沈瓷仍是堅定:“那也要試試,反正我已經打定主意要去禦器廠了。”

    衛宗明看看她:“行吧,總之我替你引薦一麵,其餘看你自己。但沈姑娘,我得跟你提個醒,這李公公的下一批瓷器若是還不得皇上滿意,這位置就懸了,屆時換一位督陶官,禦器廠的情形就說不準了。這督陶官是整個官窯的監製人,換了頭領,難保下麵會變成什麽樣,你要、得做好這個準備。”

    沈瓷點點頭,心中已有了數:“謝衛老爺,我都記住了。”

    兩人話畢,這才重新拿起筷子,正欲夾去,看著餐盤中的菜品,卻都是一愣。

    “嘿嘿,不好意思啊……”衛朝夕咬著下唇不好意思地笑:“我看你們聊得太投入,插不上嘴,隻能專心吃東西,不小心,就給吃光了……”

    沈瓷訝異地打量了衛朝夕一番,這芙蓉秀臉,婀娜身段,根本看不出她竟能吃得這樣多。兩年前的衛朝夕便貪吃,久了不見,相比從前倒是變本加厲了。

    衛朝夕嘻嘻而笑,露出兩排晶晶發亮的雪白細牙,笑靨明媚,看看沈瓷,又看看她爹,透出腮邊旁的小酒窩兒,殷紅的嘴唇舔了舔,說道:“這家店真挺好吃的……要不然,我們再點一個紅燒魚頭吧?”

    衛宗明唇角抽搐了一下,在女兒殷切的目光下,隻得無奈轉頭:“小二,加菜!”

    *****

    三日後。衛府。

    衛家作為景德鎮的大戶,在衛老爺四十歲壽辰之際,往來賓客絡繹不絕,多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督陶官李公公亦是其中之一。

    沈瓷雖沒什麽身份,但既然借著衛朝夕的薄麵參加,當然也給衛老爺送上了一份禮物。

    一套親自製作的青花瓷餐具,包括盤、碗、碟、匙等等。青花瓷雖然不算稀罕,但貴在其間花樣紋飾,靈動秀麗,繪製精細,光憑圖案便值得收藏。

    這一次回景德鎮,除了必須的衣物和沈父留下的薄胎瓷外,沈瓷還帶了幾件瓷器。其中之一便是送給衛老爺的這套青花瓷餐具,此外,還有兩件稍有瑕疵的中上等釉裏紅,以及一件上佳的青白瓷葵口碗,以備不時之需。

    衛宗明收了沈瓷的禮,略有驚歎。沒想到沈瓷去了淮王府兩年,竟真是去學藝的。他記得她從前畫瓷也是流暢秀美,但圖樣遠不如現在生動靈氣,一時間心中有了底,從這一套青花瓷具中拿出一隻茶杯,準備說給李公公的話也理順了。

    待賓客幾乎都到齊了,督陶官李公公才姍姍來遲,他手執一柄羽扇,身姿搖曳而來,執扇的手翹著微微的蘭花指,細聲笑道:“衛老爺,壽辰大吉啊。”

    衛宗明將李公公請於上座,又親自為其在杯中滿上茶,恭敬道:“李公公大駕光臨,實乃衛某的榮幸。”

    李公公頷首,翹著蘭花指端起茶杯輕輕地吹,眼神不自覺微微向下,便見瀲灩茶湯中茗葉飛舞,而茗葉之下,竟有一隻錦鳩若隱若現。他不禁再次吹開了茶葉,瞧著那錦鳩立於竹石之上,長長的翎毛形象逼真,妙得自然。在茗葉飛旋的意境下,更顯淡雅空瀠。

    這麽一看,茶葉舍不得喝了。李公公將杯子拿開唇邊,又去看杯外的圖案,雋細的花紋描繪著風吹枝柳,鬱鬱蔥蔥,流出幾分寫意的風範。

    “衛老爺,您這茶杯上的紋樣不錯啊。”李公公啜了一口茶,笑問:“多少銀兩買下的?”

    “並未花任何銀兩。”衛宗明道:“不瞞李公公說,這茶具是祝壽的人今日清晨送的,是衛某閨女的好友親手製成的。”

    “哦?”李公公輕輕挑起眉毛:“我之前倒是不知衛家女兒還有畫瓷手藝這樣好的朋友。”

    衛宗明見他略有不滿,立刻道:“之前李公公不知道,是因為她並不在景德鎮,而在鄱陽,前幾日才回來。”

    “哦?饒州府?”

    “正是。”衛宗明抬頭看看他,近了兩步,壓低了聲音道:“李公公可還記得兩年前,淮王到景德鎮視察時,遭遇了刺殺?”

    李公公憶及往事,麵色微惶:“自然記得,當時浮梁縣令與本官都有陪同,幸得最後有個工匠替淮王擋了一劍。”他思忖片刻,又回過頭來問衛宗明:“這同你女兒的朋友有何關係?”

    衛宗明歎了一口氣:“當初替淮王擋劍的工匠,姓沈,他女兒名為沈瓷,便是小女的好友。”

    李公公終於恍然大悟:“這麽說,她還是淮王的恩人了?”

    “正是如此。”衛宗明說到這裏,終於將目的順理成章地引出:“這沈姑娘喜愛製瓷,回到景德鎮,便是想要進禦器廠。按理說,本該經過一番嚴苛挑揀,才能成為禦器廠的窯工。但這沈姑娘背後是有淮王撐腰的,衛某也是給您提個醒,別不小心把人看漏了,省得淮王親自來問候。”

    李公公聽了這番話,深以為然,再看手中的茶杯,竟覺得這花飾圖紋更加精致,再有淮王這一座大山壓下來,很快抬頭答道:“多謝衛老爺提醒,沈姑娘天賦出眾,必會在禦器廠有所施展。”

    衛宗明目的達成,頷首作揖,轉身又去招待其他賓客了。而李公公還執著茶杯,慢慢飲著,若有所思。

    *****

    沒過幾日,沈瓷便收到了禦器廠的消息,稱李公公赴宴衛家時,無意中瞧見沈瓷所製的茶杯,覺得此女大有可為,特批她直接成為禦器師。

    這消息來得突然,女禦器師又是少之又少,不免令人咂舌。有記得沈瓷的景德鎮人,紛紛稱她是憑借淮王的勢力才得到特許,頗有不服。

    沈瓷想,他們還真就說對了。盤算起來,若是沒有淮王這層關係,李公公頂多讓她先進去禦器廠當個窯工,若要做到禦器師,按照李公公這懶散性子,還不知道要等多久。

    但是,有沒有借勢而上是一回事。做得好不好,又是另一回事。先要有機會,才能獲得施展的空間,

    由是,對於種種妒言,沈瓷皆是一笑而過,挽過衛朝夕的胳膊:“為慶賀我順利進入禦器廠,請你吃好吃的去。”

    衛朝夕的眼睛立刻變得閃亮亮的,一個勁地點頭:“好,我今天想吃……”她扶著腦袋,認真想了想,猛地拍案:“想吃你做的梅花董糖!”

    梅花董糖。

    這四個字錘擊在她的心上,某些回憶驟然攪動而出。

    那個清風明月的夜,幾聲黃鶯躁動的啼鳴,牽動了小王爺緊蹙的眉頭。他不開心時,她也曾喂給他自己做的梅花董糖,隻是如今不複當初,再不能拾取那一昧甜香。不知如今的小王爺,又在做什麽呢?

    沈瓷順利當上禦器師的時候,朱見濂已體麵地辦完了秋蘭的葬禮。竹青因與馬寧已經結為夫妻,在沈瓷走後,再次成為了朱見濂身邊的丫鬟,與馬寧也能相互照拂。

    碧香被查出害死了秋蘭,但她咬緊牙關也隻說這是自己的主意,從未經過杜氏的允許。淮王本身也不願再查下去,便將碧香送給衙門處理,被判終身監禁,而杜氏則隻因禦下不嚴,再次被禁足。

    朱見濂默默看著案審的一切,並未插手。他心中明白,事情不可能這樣巧。自己前腳剛走,杜氏後腳就被放出,碧香行凶過程當中,自己的宅院竟然沒有旁的人在,這事情,實在太過蹊蹺。

    他想起自己臨行之前,曾經減掉了三個本來準備隨行的丫鬟,囑咐她們去照顧秋蘭,由是,便把這三人調來一問。三個丫鬟戰戰兢兢地站在他麵前,低著頭開口,竟說當時有人宣稱後院走水,院中人皆數被調去,到了以後才發現,一切僅是虛驚一場。

    朱見濂聽完了,心也涼了。

    杜氏被禁足,不可能提前籌備好這些。若是無人在她耳邊聒噪,她也不會在解禁後立刻將矛頭指向秋蘭……秋蘭的慘死,一部分是因為杜氏對朱見濂的仇恨,另一部分,才是更加致命的原因。

    他想,秋蘭最後為何命懸一線也要告訴他身世的真相,不僅是為了夏蓮的在天之靈,或許,更是為報複淮王的薄情寡義。

    秋蘭其實給了他兩個選擇。

    當她將仇人的名姓盡數剖開,便不僅僅是讓他知道身世這樣簡單;她其實還在說,去報仇,去為夏蓮報仇。但她沒有說出口,隻用眼神懇求著,那懇求中,又帶了一點報複的快感。

    是夜,幽深蜿蜒。朱見濂站起身,緩緩踱到庭內,伸出手,似要觸碰這月華縞素。清光映在地麵,投在懷中,籠在桂樹的罅隙間,整個天地都泛著素然冷光。

    他想,自己同父王,是不一樣的。父王可以為了淮王府的安危,將愛人的死亡視若無睹,甚至因此殺掉跟隨了十餘年的親信,但是,他不會。夏蓮,他此刻再想起這個名字,竟覺得所有麵貌都清晰了起來。四年前,他以為她無聲無息地贖身返鄉,過上了悠閑俊逸的日子,可如今才知曉,她竟是隨父王入京述職,然後一去不複返……

    四年前的京城,到底發生了什麽?

    這其實是一場豪華的賭博,麵對萬貴妃和汪直的權勢,他抵押的是身家性命,博求的是陳年真相;是無愧於心;是終有一日,不因苟且爵位而忍氣吞聲,不因諂媚奉上而背信棄義。

    他是在賭博,賭淮王不敢賭的東西,用以換取淮王不屑的情義。他是不一樣的。

    他深吸了一口氣,對著月亮,慢慢將手指握緊,似要將那光華抓在手裏。荷塘裏的蓮花謝了,泛黃的蓮葉垂搭下來,映著他單薄的身影,浮在池麵上,孑然無言。

    朱見濂沒有再啟程去婺源。

    他沒有對淮王提及秋蘭臨死前告訴過他什麽,淮王拐著彎問起時,他也裝作毫不知情,搖搖頭,若無其事地歎息道:“秋蘭是很想同我說什麽的,但金塊卡在她的喉嚨,已將她的喉管撐壞了,絲毫發不出聲……若是可以,我也很想知道,她臨終之時,還有什麽未了的心願。”

    淮王事後尋人查過,秋蘭的喉管內部,的確是鮮血淋漓,哪怕說一個字,都必定萬分痛苦。可縱然如此,他仍是不敢全信,繼續試探道:“既然秋蘭呆在你身邊許久,你想想,她平日裏,可曾透露過什麽?”

    朱見濂作勢思索,無奈地垂首:“我不知道,她從未說過她有什麽心願。若是硬要說她平日提及的心願,便是希望我能夠平安康樂。”

    末了,朱見濂又發出一聲沉沉的歎息,靠在椅後,懊惱自責道:“也有我的錯。我就不該去婺源,為了急著見一個方家小姐,沒讓生病的秋蘭一起去,才讓碧香有了可乘之機。”他作勢思索,又皺著眉頭道:“或者,我看這方家小姐,就是克我的命。還沒進門,就克了我最親近的侍女,今後還不知道會怎樣。我看,我與她命數駁斥,今後,還是不要見麵的好。”

    淮王瞪著眼睛看他:“這怎麽能說是方家小姐的問題呢?為父都讓道長算過了,你們生辰八字都很配。秋蘭之事,隻是偶然而已。碧香如今已經被送入獄中,再不會出來,你不必再有擔心。不能因著一個侍女,就耽誤了自己的終身大事。”

    這句話戳中了朱見濂的情緒,他麵色微凝,反問道:“秋蘭跟了我十幾年,父王覺得就僅僅是一個侍女這麽簡單嗎?”他長袖一撫,凜凜道:“在我看來,秋蘭與我的命數休戚相關。若是我與方家小姐卦象相合,那一定是因為我最近本身運道不好,不宜娶妻。更何況,如今秋蘭剛去不久,府中戾氣仍在,父王您還惦記著給我的婚事,實在令人傷懷。”

    淮王見朱見濂憑著這事兒,連婚事都不結了,忙尋借口道:“正因為戾氣仍在,才需要娶妻衝喜……”

    “父王。”朱見濂未等他說完,已搶白道:“世子妃一事,還請父王勿再多議,等過一陣運道好轉了,再看情況罷。

    朱見濂這話說得果決無比,甚至還打斷了淮王的話,這是以前鮮少的事情。淮王看著他,覺得自己的兒子的確發生了某些變化。可是他分不清,這變化是因為貼身侍女死去的哀傷,還是知曉秘密後隱藏的慍怒。

    淮王麵上不顯,心中卻仍是狐疑,怕朱見濂情緒有詐,也沒心思再提及娶世子妃一事。想了想,反正之前也未曾同方家定親,緘默半晌,終於鬆口道:“那婚事便耽擱一陣,我們以後再議。”

    朱見濂點點頭,麵色未有變化。兩人僵冷著氛圍,又各懷心思地敷衍了幾句,才分別散去。

    【注釋】

    關於文中提到的浮梁縣,大家可能有些陌生,在這裏說明一下。

    明代時,景德鎮是隸屬於浮梁縣管轄。在明代之前的元朝官窯,亦不叫禦器廠,而叫做“浮梁瓷局”。

    朱元璋在明洪武年間始設“禦器廠”,後來在清代,更名為“禦窯廠”,都設在江西景德鎮。

    督陶官一職,是明清時代的官職,在這之前並沒有,到民國的時候,還殘存了一段時間,但那也不過是滿清的剩餘產物而已。值得一提的是,明代時期,督陶官多由宦官擔任。而清代,則多由地方官員任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