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7 驚鳴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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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見濂看著沈瓷微醉的神態,她的胳膊放在桌上,手枕著頭,袖子滑了一半,露出白白淨淨的手臂,襯著她嫣紅的臉蛋和嘴唇,孩子般的嬌媚。

    他自己要說的話,已決定推遲;而關於紫貂的消息,他卻是說不出口。隻沉默著,待沈瓷差不多吃飽了,才對守在門外的丫鬟說:“喚竹青過來。”

    竹青匆匆進入包房,沈瓷朝她望過來,臉上還帶著笑。朱見濂衝竹青微微點了一下頭,她便明白自己需要說什麽了。

    無奈之下,竹青隻得咽下一口水,喉嚨動了動,屏息片刻顫聲道:“姑娘……世子帶著我們這次來,是想讓你知道,小紫貂,前日去世了……”

    沈瓷的瞳仁陡然收縮,笑容僵在半空,竹青心中酸楚,不敢看她的眼,隻娓娓道:“本以為是普通的傷風感冒,過幾天變好,可後來便漸漸吃不下飯,熬的藥也不願喝……最後世子命我將它埋在後花園的林子裏,地處僻靜,應該能讓它好生安息……”

    沈瓷愣愣地聽完,眼簾也緩緩垂了下去,良久,才低聲道:“多謝,多謝小王爺……”

    氣氛沉滯了下來,一絲風也無。竹青的消息說完後,這桌席上的言語也已經耗盡。沈瓷的背上蒙了一層薄薄的冷汗,頹然坐在原處。沉默良久後,朱見濂站起身,輕聲對竹青道:“時候不早了,我們也該啟程回去了。”

    沈瓷看了他一眼,雖有心悸,也不忘起身相送。待行至飯店門檻處,朱見濂才回過身來,看著沈瓷的眼睛道:“過些日子有空,我再來找你。”

    按照小王爺從前散漫的性子,沈瓷隻把這當做一句客套話,腦子都沒過,便應道:“恭候小王爺到來。”

    朱見濂轉身上了馬車,沒再多說,反是竹青握著沈瓷的手安慰半晌,待馬車已經啟程,才趕忙跟上了隊伍。

    *****

    車輦慢慢駛過長街,出城以後,人煙便稀少得多。郊外的小路寂靜無聲,唯聽見車輪轆轆的聲響,攪得人不禁出神。

    這一段路臨湖,岸邊草色青青,生長著一片繁茂的蘆葦蕩。微風繚繞,掀起一片碧綠的浪濤,也掩住了蘆葦葉之後的景致。

    朱見濂無心欣賞美景,隻倚在榻上出神。突然,車身猛地一晃,領頭的駿馬鼻中打出一個響啼,發出一聲驚詫的嘶鳴。

    朱見濂的頭“咚”地一聲撞到車壁,他原本便心情不佳,此刻撞得額角火辣辣地疼,不禁悶氣,一把將門簾掀開,斥道:“怎麽回事?”

    門邊侍衛道:“有個人突然從一旁的蘆葦蕩走出來,驚了馬。”

    “好端端的人,怎麽藏在蘆葦蕩裏?”朱見濂更是不悅,探出頭去看,正瞧見一人坐在地上,麵臨惶恐,倒似被馬驚著了。

    侍衛上前,用腳踹了踹那人:“我家主子問你,你為什麽藏在蘆葦蕩裏?”

    那人還癱在地上,嘴唇發白,站不起身,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藏?我沒藏啊……”

    話音沒落,兩個侍衛已將他架起,扭送到朱見濂麵前:“這人驚擾車架,請您發落。”

    朱見濂瞧著那人身材消瘦,衣服已破舊了好幾塊,看起來十分可憐,擺擺手示意侍衛將他鬆開,問道:“你為何突然驚擾馬車?”

    那人露出惶恐的神情,連忙伏地道:“大人贖罪,小民豈敢驚擾大人的車架?是小民在路上流浪已久,剛才進了這蘆葦蕩洗了把臉,本想順帶挖點蘆葦根充饑,可是用來挖掘的工具方才卻被我扔在路邊,隻得探出身來取。隻怪小民饑餓已久,神誌恍惚,沒注意別的,這才不小心驚擾了大人。”

    他說話的時候,雖然很快很急,但因著久未進食,聲音是啞的,氣息也虛弱。侍衛聽了他的話,果然在岸邊發現了一個包袱,裏麵有個竹筒子,想必就是他口中的工具了。

    朱見濂了解了情況,也不欲再追究。瞧著這人餓得褲管空空蕩蕩,吩咐一旁的丫鬟道:“拿點東西給他吃。”

    丫鬟領命,端出一盤新鮮的水果和幾盒精致糕點,放在那人麵前。那人眸光大亮,眼睛都看直了,再次叩首:“謝大人隆恩!”

    朱見濂放下門簾,這事兒便這樣揭過了。馬車重新啟程,還未駛出一裏地,便聽見車窗外的侍衛馬寧沉聲道:“世子爺,馬寧有事稟報。”

    朱見濂撩開縐布,窗外,馬寧正與車輦同速走著,一臉鄭重模樣。

    朱見濂看了他片刻,見他嚴肅的神情絲毫未減,又不肯開口,當即明白:“你進來說吧。”

    馬寧躍上車輦,掀了簾進入,單膝跪在朱見濂麵前,壓低了聲音稟報:“稟世子,方才再次啟程後,我無意中聽到兩名侍衛議論,說這從蘆葦蕩裏出來的人,麵貌長得跟汪直非常相似……我就回憶起前幾日您讓我找的汪直畫像,的確是像。”

    秋蘭死後,馬寧儼然成為朱見濂最信任的近侍,他專門交代過馬寧留意汪直和萬貴妃的消息。前幾日,馬寧才尋了汪直的畫像給朱見濂看。是以,如今聽見了這番議論,覺得世子或許會有興趣,便連忙稟報來了。

    朱見濂身體一震,問道:“是哪兩人在議論?”

    馬寧說了這兩人的名字,朱見濂回憶了一番,模模糊糊地記了起來。這兩人跟他的時間都不太久,是他當上世子以後,才從父王的手下撥來的。想必是隨父王四年前入京述職時,曾在京城見過汪直。

    朱見濂腦中還沒什麽思路,隻覺得這等機遇不宜錯失。雖然尚且不知要做什麽,言語卻已反應過來:“停車!”

    馬車應聲而停,朱見濂懶得調頭,直接跳下了車,帶著馬寧快步往回走,不給停滯的車隊任何解釋。

    那人還蹲在原地,大口大口往嘴裏塞著水果和糕點。他衣衫襤褸,塵土滿身,唯有一張臉,方才在蘆葦蕩洗過,非常地幹淨清晰。

    朱見濂這才蹲下來仔細看他,細細長長的眉眼,挺拔的鼻梁,看起來比朱見濂還要大一兩歲,果然同馬寧拿來的汪直畫像十分相似。雖然長途跋涉的風沙讓他的皮膚不再細膩,但這不妨礙他有一張俊美無儔的臉,可謂容華懾人。

    被朱見濂盯得久了,那人的目光開始緊張起來,他慌忙將未吃完的糕點往懷裏攏了攏,小心翼翼地看著朱見濂問:“大,大人,您這是……”

    朱見濂睨了他一眼:“放心,給你的食物,不會收回。”

    那人立馬鬆了一口氣。

    朱見濂看著這人的一舉一動,心中不禁感歎暴殄天物。這人有著如此俊美的麵容,可渾身上下卻散發著一股毫無氣質的鄉民味道,實在令人扼腕。汪直從小生在皇宮中,深得皇上和萬貴妃的喜愛,又獨掌西廠大權,就算真的同此人相貌相似,也絕不可能是這等卑微惶恐的氣場。

    朱見濂站起來,不用這人再做解釋,他已完全相信,麵前這個癱坐在地上的餓死鬼,必然不是汪直無疑。

    但不是汪直,並不代表這個人沒有用處。

    朱見濂看著他那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那人嚼著滿嘴的食物,囫圇答道:“楊福。”

    “好,楊福。”朱見濂指了指他手中的梨,言語中帶著引導:“你想不想今後再不挨餓?每天都有人送各式各樣的食物給你,衣裳、住處、銀兩,都不缺。”

    楊福眼前似出現了一幅美好的藍圖,啄米般地點頭道:“自然是想的。”可沒過一會兒,眼又垂了下去:“但也隻是想想而已……”

    朱見濂聞言,腰慢慢直起,站了起來,認真道:“這並不難,我可以幫你做到。”

    楊福驟然抬起頭,目光充滿期待。

    朱見濂一邊在心裏盤算,一邊道:“人多口雜,我不宜光明正大將你帶回淮王府。反正這兒離鄱陽也不遠了,走路也不過兩三個時辰,你可以悄悄跟在隊伍後麵,別被看到就行。”他頓了頓,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放入楊福手中:“這是提前給你的銀兩,待到了鄱陽,我讓馬寧給你安排住處。”

    楊福伸出手,顫抖著收下了這一錠白銀。望著這白花花泛光的表麵,他在經曆了難以置信後,便是接下來的欣喜若狂,連聲應道:“好的!好的!小民一定悄悄跟在馬車後,隨您前往鄱陽!”

    朱見濂看他神情,皺眉道:“此事不可讓他人知曉,你安安靜靜地跟上便好,若有人問起,也說不知道。”

    楊福再次點頭,眼中光彩不減:“您交代的事兒,一定照辦。”

    朱見濂這才點點頭,吩咐馬寧走在隊列最後,時不時查看楊福跟隨的距離是否過近或過遠。他不想將今日之事擴散,便不能讓馬車等得太久,加快步子回去,旁人隻當是世子爺方才內急,並不知他是回去找了那衣衫襤褸的餓鬼。

    他坐回車內,心中終於長舒了一口氣,似是抓住了一項關鍵的籌碼。可是很快,他又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楊福這人,像是從天而降,來得毫無征兆,這真的隻是偶然遇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