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幽境破陣築根基 念長情懷羈淚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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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這一日,時辰已是子時。這淩風昏昏沉沉,勉勉強強蘇醒了過來,卻隻見得自己身在不名處。四下打量,隻覺得孤寂淒清,如處無人之境,而不知其何所辨者也。此境地也,四麵峭壁高立,枯枝繁茂交錯間雜其中,蓋年久未修也;古青而常翠,蓋山孕天養之靈韻也。無念去處,複行數十步,得一人打坐樹下;就而視之,竟是蒼遠峰。淩風揣測著,知是運氣內修,不便打擾;便仔細端詳了去,卻見這蒼遠峰頗有些蓬頭垢麵、胡髭拉雜,衣物也似有些藏汙納穢,不複青白。淩風坐靜候,久之,才見這蒼遠峰緩緩開了眼;見是淩風,又驚又奇,便道:“你怎生此地耶?吾尋汝甚久矣!”淩風問道:“卻何也?”對曰:“卻是出了大事!當日千般喚你醒不得,我隻好出手,不想傷了你家仆人;各中原委撲朔迷離,而今禍患仍在,我卻已為掌教真人關進了這思返穀、出去不得。雖聽得你去了瓊華宮無極閣、應須臾幻境一試煉,去今卻也是三日,你這才便來!”
聽到此處,淩風隻覺得天崩地裂、雷火爆鳴,竭力好一陣方才平靜下來,道:“你自當是慢些道出原委與我。”蒼遠峰便謂淩風曰:“你那一夜喝醉了酒,動彈不得,我自抱了你歸到前山客宿去。出門不過數步,隻聽得你二仆人悄聲踱步入內;我見之,總覺得邪氣逼人,複歸了去,竟見這二人端立你床邊,後背生得八蛛勾爪,雙目成一排幽翠小珠,口中盡是排齒獠牙;如此那般,卻是要吸你精元、食你血肉!我自便出劍斥了那兩妖孽,卻不想其隻如凡人一道,齊齊重傷倒在了地上;再細看時,又與凡人無異。我便呼來了掌教真人與眾山門弟子,可誰知那沈氏姐妹,一個發覺了你身中迷咒,一個更誣我濫傷凡人;合我平日不守門規數條,竟致掌教真人將我關進了這思返穀!”
淩風驚道:“啊呀!怎會有這般事!”蒼遠峰道:“此非最重也。那沈氏姐妹修煉不專,水性楊花,門中人皆知也;兄弟你新入蜀山,又這般光彩照人,以一門派之大小,恐是上下早已傳開,難分解也。而至於你那二仆人,那才是牛耳所在。這二人究竟何時從你,又從你幾時,兄弟心中可一切有定數?”淩風隻得叫苦:“非願也!想是昔日玉帝震怒,水旱四起、惡蝗食人,千裏江都竟無一處好景象。福貴姊妹家有二老,皆饑饉死;兄長俱為朝廷征,阿姊連夜赴關為炊;一夜之內,一家之大,竟隻餘下兩小童。期年墓塚青山、白骨作丘,竟無一處識得餓殍殤卒、親人何相,惟見遍地野草茫茫、漫天蒼穹曠曠,這才流落到我淩家做了最下等人,常年侍我這頑劣庶子,從無半句怨言。縱然是心有怨懟,又如何至於心魔成性、以加害人!此事必有蹊蹺,蒼大哥定然要揪出那幕後毒手、還福貴姊妹清白!”
蒼遠峰點頭頷首,道:“我與兄弟同心也。隻是此刻,這思返穀外劍靈四布,獨獨可為難並困我等蜀山弟子;你一介公子,不習武術、不識五靈,又為之奈何?”淩風自尋思片刻,忽憶及那所謂可內乾坤之“福壽祿”者;一摸腰間,竟然正束在一對翠玉金絲結扣環上。淩風便取了這葫蘆與蒼遠峰看,將須臾幻境之中所見所聞皆告之,直聽得蒼遠峰瞠目結舌。罷了,蒼遠峰道:“如此,奇也甚矣。這葫蘆雖不列蜀山錄兵符諸庫、天下珍奇之籍中,然我嗜酒如命,閱遍天下酒典,卻也依稀記得一酒名為‘一口夢千年’,正是裝在這‘福壽祿’中。而這‘福壽祿’,相傳是堯、舜、禹時,彭祖隨身相攜的酒器;彭祖以千載閱曆為釀入此福壽祿,又過千年而成這‘一口夢千年’,味甘醇厚,隻消一口便教巨象為之傾倒;雖清而幽,雖冽而瀟,固然是年華光陰日積月累而成。至於這‘福壽祿’者,則自是從此海闊天空、能容萬物,以乾坤之大、鯤鵬之巨,竟不能少得其界;無論邪靈魔道,一朝為此物容納,變可為持者之節而化,終修成正果。而為此者,必是心境澄澈、內裏上厚者方可。”
淩風道:“便如此穀中劍靈何?”
蒼遠峰道:“凡人加此,難言預料,非天成者不可也,我不欲你涉險。”
淩風道:“縱然是逞一時之英雄,亦不甘坐視他人此般苦也!我此生枉為一廢人,如今又是徒勞而望焉?況吾身邊人也,自甘粉身碎骨!”
蒼遠峰歎道:“汝為一公子,卻有此般心性之烈,果是俠肝義膽之屬也,而又何勸焉?顧吾思之,汝不得習蜀山仙法,隻可止步於吐息調氣、運籌帷幄之功法百派同根者也;至於此‘福壽祿’何用,汝須得自習。”
於是二人對坐抵掌,平心靜氣;蒼遠峰喃喃而淩風隨之,言天玄地奧、陽耀陰輝;至天方亮,功始初成。淩風此時隻覺得丹田氣穩,渾身經絡暢通,如春湯水涓涓而冬冽泉潺潺。不時,忽覺六感相通,耳聽六路而眼觀八方,蓋天靈已啟、玄冥之中通萬物也。蒼遠峰道:“此心經也,喚作‘沉水潤心’,乃修習仙法之人養性修身之本;自習得後,六感通靈,始與萬物交融。我自覺這‘福壽祿’乃是有靈性之物,便思忖著授了你這‘沉水潤心’之法,也不知成效幾何。”淩風手捧福壽祿,心念其中煙海之浩,久之,忽得其中雲翻濤湧;啟其端,隻聽得天地呼嘯、山風掠穀,靈氣鼎盛而皆匯集此處,不多時便在這福壽祿處隱匿殆盡。蒼遠峰大驚,歎道:“古語不虛也,而今竟得一見!”淩風亦曰:“不想此生可得這般奇聞,日後定要詳盡記述一番;而現在是應當快快尋得掌門長老,將這幻境與妖魔之事一並處理。”二人便出了思返穀奔瓊華宮而去,一路上果然不見半個劍靈。
及至瓊華宮前,隻見二女子立在門外。一個是束腰短袍青絲帶,手執三寸越女劍,寬肩挺胸,兩股微張;一雙丹鳳三角眼,兩片豐潤下斂唇。另一個塌身長綢藍綾絛,腰佩六寸峨眉刺,合膛聚盆,雙腳並攏;一對脈脈含情目,兩彎柳葉罥煙眉。原來,這兩人便正是沈氏姐妹,隻一個月前拜入蜀山仙劍派,專修五靈;這姐姐是脾氣火爆而雷厲風行,伶牙俐齒又八麵玲瓏,人稱潑皮烈辣子,喚作“沈結蘿”;這妹妹則性情如水而小鳥依人,嬌怪多嗔又恬靜少言,人稱楚楚羞美人,喚作“沈凝香”。淩風與蒼遠峰上了前去,這沈結蘿便兀自迎了上來,又驚又嗔,道:“怎竟是你這破落戶?豈不是早讓掌教真人關了思返穀去,你又怎奈何那些斂氣聚靈五行劍靈、如此出現此地?”蒼遠峰答道:“高人自有妙計,我當是不便與你這等婦孺之輩計較,快些讓開讓我去見掌門。”這沈結蘿橫了劍便擋在蒼遠峰前,道:“你身在蜀山仙劍派,自是門規比天。平日無規無據、放浪形骸慣了,就是劍淩弱小、濫殺無辜也做得出來;今日我便一定要替掌門與掌教真人教訓你這混賬流氓,讓你不得再這般由著性子放肆!”蒼遠峰又急又苦,道:“姑娘,莫說那些假大空的話,就是你姐妹二人聯手,又能耐我何!還是快些讓開,任我等且辦了事,你便是再要打打殺殺,豈不是由著你去了!”
二人膠著不開,淩風隻得上前打個圓場:“這位姑娘,這之中恐是有些誤會。一些事情我也耳聞得了,那日夜中遠峰大哥擒拿之人正是我那家仆,來龍去脈也聽遠峰大哥說過,此時正是要找掌門理個公道。”沈結蘿行過一禮,道:“原來是淩公子,自是與這些手腳不幹淨的人兩道,方才誤得罪了。”蒼遠峰道:“你這姑娘口中含膽,怎說話如此的苦人!”沈結蘿幹啐一口,罵道:“見你這酒囊飯袋如何與人家大家公子相比!”見是又要起一番爭執,淩風忙打斷了兩人,道:“兩位莫急。既然兩位皆是當事,不妨都說來看看,辨一辨其中誤會。”沈結蘿便道:“淩公子有所不知。那日見公子初來乍到,又不似武林中人,料想是得了什麽難處才便上了蜀山;我等門中弟子都有所關心,隻苦於白日裏修習雜務多事,不好脫身,夜裏又難避諱身形拙重,隻好讓我們兩個女輩前來探望,不想後了這粗人一步,正撞見他一掌將那二人擊飛;見我姐妹,便非說那二人皆是功力深厚的妖物,他自己趁了空隙偷襲得手才讓那二妖作歹不得,一旦醒來便是一眨眼的工夫便逃出生天,一分一毫放過不得,非要當場殺了他們不可。我們勸說不來,兩人合力又敵他不過,隻得招來了掌教真人與眾弟子強行攔他,誰料他早早飲過酒,狂性大發,傷了幾個弟子不說,直逼得掌教真人施了禁咒訣、關進了思返穀。”
聽到此處,蒼遠峰急應道:“卻說那二人呢?可是如何處置?”沈結蘿道:“那二人之中隻不過是那女人,乃一蜘蛛妖怪,擅施咒術。那男人中了咒,一並幫凶、給她掩護;至於淩公子,自是中了迷咒,六感全失,以至於當晚之事全然不得。”蒼遠峰又問道:“你又怎知那女人是蜘蛛妖怪?你可抓到什麽證據?”沈結蘿道:“那日之後,在淩公子與那男人身上皆發現了纏絲蠱,唯獨這女人幸免,如何不是她作祟?掌教真人與掌門早有定奪,已將她關入了鎖妖塔。”蒼遠峰於是大歎,道:“我就知如此、故當日教你等不要那般莽撞!庸人凡胎肉眼,妖物想要隱瞞真身談何不易?更恐是那些心腸毒辣之物,不但要加害他人,還故意落一個噱頭,引得眾人相互猜忌、離間不合,多少武功不在下等、卻隻因為閱曆太淺之人栽在了這些老妖惡鬼的手上!我當日功法,縱然是傷了那二人三分筋骨,卻還因為那妖物製著他們而可隔山打牛、傷他七分,令他不至逍遙到來去自如,可你們倒好,不分青紅皂白便將我攔煞,如今何處覓得那老妖惡鬼!”沈結蘿道:“你莫癡人說夢!你那夜喝了酒,神誌不清,傷了人還自以為懲惡揚善;我等不阻止你,豈不是教那無辜之人給你一時莽撞送了命!”蒼遠峰叫苦道:“你又如何得知我神誌不清了?無酒無仙,便是要酒,方才得酒仙入魂,看得穿那好隱善匿的妖怪,使得出這隔山打牛的奇功!”沈結蘿又啐一口,道:“狂言誑語,你怎的不去這般忽悠那二人一番、教他們自做了妖怪,好給你邀功!”蒼遠峰道:“你這丫頭,莫憑空汙人操節。我雖目無規矩了些,卻也懂得這行俠仗義的底線,如何教凡人作了妖怪去?”沈結蘿便道:“是與不是,全看淩公子怎的說。既不是你家仆人,自當該問主人。”
於是二人一空看去淩風,淩風道:“我不欲疑心姑娘親眼見聞,隻是時事難料,這福貴姊妹又追隨了我多年,昔日好景至今仍舊曆曆在目,實是不忍就此決斷。不論是妖是人,都需得我麵見一番,再作定奪才好。”沈結蘿歎道:“常人若聞仙妖怪物,早已避之不及,而公子卻隻念經年涉深,不論為何,隻求一個‘情’字,實已是凡塵難覓。如此,我等自是不便再多言什麽。那男人自那夜過後受了驚嚇,又得知自己的親姐姐乃是妖物,又驚又懼,終於萎靡不振,讓那管家照看著,一直靜養,不見他人,想來這三日應當是有好轉了才是。這般說來,還是隻得求見掌門,再作定奪。”
言罷,沈結蘿便領了三人進到無極閣內。初相見,掌門暗驚,問曰:“此何人也?我怎不知?”方其時,掌教真人亦在,便答道:“此門中弟子也,喚作沈結蘿,與妹妹沈凝香一月以前初入,專修五靈,未見過掌門。”掌門始解,又望蒼遠峰,道:“此人麵相三分醉態,又不掩眉宇之間英傑之氣,可是你所告我那放蕩弟子耶?”掌教真人道:“正是。”
此時,隻見沈結蘿上前道:“啟稟掌門,我與小妹在瓊華宮外等候三日,隻聽得掌門與諸長老有要緊事不便見外人,今日才得機會麵見掌門。”掌門問道:“可是淩公子家仆一事?”沈結蘿道:“正是。”掌門道:“你自是可安心。內裏其中,掌教真人已與我說過詳盡,定當處理妥善。”沈結蘿又道:“非也,掌門且待我多言一句。淩公子今日前來,正是為這妖禍一事;眼下雖然這女妖已投入鎖妖塔,亦未多有傷人,然畢竟是淩公子侍者,多年主仆情深,倘使淩公子能得其中原委詳略,也不失為我除魔衛道者成全人間真善之誌。懇請掌門、真人與諸長老得一辦法,既能保全淩公子、又可使他二人得見一麵。”話未盡,蒼遠峰又前道:“啟稟掌門,我蒼遠峰雖然平日放曠慣了,但在這劍術仙靈的精修上卻是一刻也沒有放鬆過。那日正是接著酒力,得幸看穿了那妖物的麵目,隻是中途被打斷了一程,有些細枝末節給放過了;現在想來,恐怕還需根治、以絕後患。倘若能借著淩公子與那女妖相會的契機再目睹一遭,我便有把握再深究當日事情的真相。”掌門默然,半晌,謂淩風道:“淩兄弟可也是如此想?”淩風道:“來福與我多年交情,實是不忍連這最後一麵都尚未見過、便斷定了她是妖物。”
方其時,水鏡長老下階前就四人,道:“你等小輩涉江湖未深,人妖辨得清楚,愛憎分明,亦是俠人劍客之道,我等應頗為欣慰。然此事來去茫然,紛繁複雜,其中糾葛並非一朝一夕、一劍一式可解,這三日無極閣封閉亦不過密議此事。依我之見,你們四人之中屬淩公子羈絆最深,於情於理、於安於危都應當首先考慮,便令他先作留下,你們三人需待通告差遣。”沈結蘿抱拳行禮,道:“我蜀山弟子,自是義不容辭。掌門長老與真人倘有半點用得著我的地方,便不要一點猶豫;有半點做得不對的地方,便不要顧及什麽體麵。我先告退”沈凝香微屈雙膝,囁嚅喃喃,道:“自是遵命,不過還有一言冒犯:雖然這妖物乃是淩公子家仆,然清者必清;淩公子那夜也是受害人,萬不該變作幫凶,萬望掌門、長老與真人莫要為難了淩公子。凝香告退。”蒼遠峰殿後,道:“掌門,長老,真人,我蒼遠峰此生浪蕩,倘還有何事說得上心,便是不教那為非作歹的奸人快活。此事蹊蹺幾何,我等萬萬要上心,不教那幕後主使逃出了生天、卻教那無辜之人受了罪受了苦。我蒼遠峰話粗人粗,可惟這理不粗,請掌門、長老與真人成全!”言罷,三人便依次退出了無極閣。
此時,掌門這才便下了台階,就淩風道:“淩兄弟這三日去了何處?此事本應是須臾之間,卻不想兄弟既不見於無極閣內,又不複見蜀山。三日三夜不見蹤影,我與眾長老皆心神不定,以為你困於那境地之中;今日見你此處,才稍微得些心安,而又可何處有不適耶?”淩風道:“多謝掌門關心,隻是經曆了一番奇人異事,正要來說與掌門聽。”於是便將那平康裏狹邪遊,月下聽琴遊船,大醉酩酊之後遇得那武真人與酒仙人,如此種種,皆全全告訴了眾人。當是時,這無極閣中有掌門常胤、五靈長老與掌教真人,皆聽得如夢似幻、如癡似醉,而其中當屬掌門常胤與水鏡長老允祐最為驚駭,錯愕茫然,麵麵相覷。罷了,淩風又取出那葫蘆呈與掌門,水鏡便忙接了過來,仔細端詳一番;及末,竟淚眼婆娑,拭目漣漣。掌門亦不語。半晌,掌門這才謂淩風道:“此事詳情,我等皆已明了。你先回前山修養,我等商議一夜,再作答複。”淩風道:“諾。”便退出了無極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