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高冉常常會感慨人生的無常。每每回想起自己的前世今生，她總有種分不清過去究竟有多遙遠的錯覺。總覺得，即便是前世生之事，現在回想起來，也仍好似是昨日、亦或是前不久才剛生過的一般，並不遙遠。而當她緊接著又再想起今生經曆之事——尤其是近來生的那一連串幾乎時時都要經曆生死一線的考驗之事時，前世今生所經曆的強烈反差，和對時間感知的愈模糊——這些，都令高冉愈陷入了一種混沌不明——雖未迷失，但又好似無所謂迷失的——好似是與一種更強大的力量逐漸融為一體的感覺之中。

    那種感覺，就好像她的靈魂已不再像從前那般隻是漂浮在海麵上隨波漂流，而是已然完全浸沒在了無邊無際、抬頭看不見海麵低頭也看不見海底的深海之內，且，能區分她與海水的那條邊界線卻越來越模糊……

    乍一看，好似她是浸沒在海水之中，但若仔細去看自己身體的線條，卻又覺身體與水相區別開的邊界線竟變得越來越模糊了：似乎，那邊界本就是與海水是一體的，但又像是介於她與海水之間的過渡介質。

    但浸沒在那樣的海水裏，她卻一點都不恐懼，反而十分安心。因為，那海水就好似能感應到她的心意一般的：當她覺得她所處的深度既然是既看不見海麵也看不見海底的，那那裏就該是因見不到光亮而陷入一片漆黑才是時，她周邊的海水便會順應她的心意瞬間就變得一片漆黑；而當她覺得，是什麽顏色應該還是取決於她自己覺得看到了什麽顏色，而非那海水本來就該是什麽顏色之時，那海水便又神奇地隨時變換著顏色——一會兒是清澈的藍色，一會兒又變得血紅一片，一會兒又好似陽光一般的金黃燦爛……逗得高冉竟也像個小嬰孩一般地哈哈大笑起來，覺得這真是有趣極了。

    而海水與她的這般互動，也令她逐漸感覺到了它與自己的可能關係：或許，它與她本就是一體的，但無論它如何浩瀚無邊、深不可測，它都無意要徹底吞沒她、毀滅她，否則，它不會即便早已將她包裹其中，卻從未傷過她分毫：她的形體依舊存在著，時刻都能讓她自己清楚地意識到——海水依舊是海水，她也依舊還是她。

    這讓高冉覺得自己似乎本就來自那片海，是海水的一部分，所以她才能即便沒有呼吸，也不會窒息，所以才能既是海水的一部分，也仍還是她自己。

    每每沉浸在那樣的狀態之中時，高冉總會覺得：她並沒有迷失，隻是越來越能與四周的海水自由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也不用擔心會被海水徹底融化、吞沒。——若它真想，它早就如此為之了，更不必順應她的心意變換著它的顏色來逗悅她。

    高冉相信，不管這片海的力量一旦外顯成具體的身體行動後，對於他人的影響會是怎樣，但至少，對她卻是善意的；至少，它的一切變化的本質初衷，都是為了保護她，而非是想恐嚇她、吞沒她。她也相信，那片海有時呈現的漆黑的顏色，多半也是她自己想象出來的，並非是海水真實的顏色。——或許，漆黑本身也並不恐怖，隻是被她賦予了恐怖的意義，在她的眼裏才顯得恐怖的吧。

    不知為何，近來，隨著夜裏的五感的逐漸恢複，甚至已愈顯現出即將越白日五感所能達到的極限的跡象的同時，高冉卻又愈頻繁地體驗著這種越來越逼真的幻覺。最要命的是，這樣逼真的幻覺體驗卻令她十分安心。

    這樣的體驗，這樣的安心，盡管並非是高冉刻意尋求的，但卻愈頻繁且不定期地降臨在高冉的身上。每次，她也隻能是不可抗拒地陷入似真似幻的精神體驗之中。次數多了，就像幻覺中的自己的身體與海水之間的邊界線越來越模糊一般的，她對何為真實何為虛幻的感知辨別，也變得越來越模糊了……

    而這點，在眼下離她最近、與她幾乎是朝夕相伴的“七”看來，就變成了：高冉開始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每天獨自呆的時間也變得越來越長了。

    看著變得越沉靜不語的高冉，“七”的心裏漸漸萌生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不管高冉究竟生了什麽，但似乎他能從她那兒獲取幫助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且能決定這一期限的，恐怕也不是高冉自己，而是她體內的那股暫時還在與她共生的力量。

    盡管當初，當“七”第一次聽高冉講述她與她體內的那股內力的共生關係之時，他雖有詫異，但更多的還是不願去相信她說的就真是事實。但自從與高冉單獨聊過、體驗了一把近乎瀕死的危機，但最終還是決定留下後，隨著他自己後來的明顯改變，以及隨著他的改變而自然變化了的視角裏所看到的高冉的變化，如今，他卻是越來越相信了——高冉說的，應該都是真的。

    所以，對於高冉的沉靜，如今的“七”倒也並不懷疑她可能又有什麽算計才故意如此，而是想著，那多半是她的內功已經快突破九層關卡了，眼下的變化應該就是外顯的征兆。

    隻是這樣一來，即便他們如今已經來到了京城，但卻也沒法立刻就主動聯係本要去見的那些人了。相反的，為了保障高冉的安全，“七”便自作主張的先將高冉安頓在了他自己在京城的私宅小院裏，而後才自己單獨去見了邱嶽澤，並告知了他高冉如今的真實情況，親自帶邱嶽澤單獨前去探望高冉。兩人都打算等高冉呆滯的神誌再次恢複清明之時，再與她從長計議。

    邱嶽澤早前早已收到了高兮及時送來的關於高冉近來行蹤的相關情報，所以對於“七”的突然到來倒也並不意外，隻是沒想到他卻是自己單獨一人前來。而待“七”說明了高冉近來的異常變化之後，邱嶽澤便令他即刻帶他親自前去看望。

    江湖傳聞，醫穀的獨門內功從不外傳，且能修煉到高冉如今境界的也是極少數，傳說醫穀弟子中多數都是在即將攻克八層關卡之時卻走火入魔、反被內力反噬，最終經脈盡斷而死。

    所以，像高冉這樣能即將攻克九層關卡的，即便放眼江湖，以邱嶽澤掌握的人脈，也仍難找出哪怕一個能為他提供借鑒經驗的醫穀弟子；再加之，此內功又從不外傳，如此一來，便使得邱嶽澤和“七”兩人即便也是武藝高，但卻對高冉如今的真實狀況仍舊是一無所知，不知該如何相助於她，更不敢胡亂向她輸送自己的內力，以免添亂。

    這便使得，即便邱嶽澤火急火燎的與“七”一同回到他的私宅之後，在邱嶽澤親眼看到了——此時神誌分明是清醒著的高冉，但在見到他們時卻是兩眼無神——之時，他也隻能是低聲詢問了“七”一句：“你確信她這樣不是走火入魔？”

    “不是。小姐曾在她短暫回神之時，親口告知過屬下的：她說，她會有段時間即便是神誌清醒，卻會時常神遊異處、對周圍異動全無知覺，所以需要屬下在她回神之前保她周全。但屬下久未在京，故不知閣主那兒如今是否安全，這才將小姐暫且安置在此。”

    “嗯。”邱嶽澤卻隻低聲應了一聲，對“七”的自作主張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但還是簡單交代了句：“你先下去吧。這裏我看著。若有事，我再喚你。”

    “七”倒也不糾結於邱嶽澤的可能用意，很配合地就向他恭敬地行了一禮後，便兀自退下了。

    但邱嶽澤在“七”走後，卻又不覺朝他走時順帶關上的門那兒深深地看了一眼。盡管他不知其中緣由，但卻知：“七”變了。

    “邱嶽澤？”

    卻沒想，正當邱嶽澤有些晃神之際，高冉卻恢複了清明，一眼就認出了她眼前站著的人就是邱嶽澤。隻是她一時間還想不到為何他會在此？一瞬間，她隻來得及想起自己此時此刻應該是在“七”的私宅裏。

    “啊，”但隨後，她漸漸想起了更多的事，才又隨即像是自問自答道：“是‘七’帶你來的？”

    “嗯。”邱嶽澤沒來得及回答高冉之前貌似疑惑的問話，就聽到了她的自問自答，便接下了她的話答應了一聲，而後才快步走到她身邊坐下，仔細端詳了她好一番、確信她此刻確實是清醒的之後，才一臉嚴肅地問道：“冉兒，你確實無恙嗎？若是需要我幫你去找你的同門幫忙，你盡管開口。再難‘請’的，我也一定把他‘請’來為你救治！”

    邱嶽澤自然知道醫穀弟子甚難應付，而他有把握能“請”動的那屈指可數的幾個醫穀弟子，他們目前的內功修為卻還遠不及高冉，而其他的醫穀弟子，隻怕他對他們的了解還遠不及高冉本人呢。所以，若真需要請來同門幫忙，那也隻能是高冉自己指定某一個，然後再由他動用天閣的力量去搜尋到那人的下落，再不惜一切手段的定要將此人帶來為高冉醫治。

    ——在開口詢問前，邱嶽澤心裏已然是這樣打算好了。

    但高冉卻隻是微微一笑，安慰他道：“放心吧，我沒事。且，若真有事，也不勞你大費周章。我自會用我的‘信使’向我師父和小師叔他們求救的，他們絕對會二話不說地火趕來救我。你可別小瞧了我對他們的重要性。他們可舍不得我死呢。”

    “好吧，既如此，那我隨你就是。”

    盡管對於醫穀內部的獨特聯絡方式邱嶽澤也略有耳聞，但怎奈那是醫穀的機密，而與他熟稔的其他幾個醫穀弟子，卻又對此一無所知。而此刻，他卻又意外的聽到高冉親口道出了此事。盡管不便多問，但邱嶽澤也不難由此想到：“信使”之事，可能是需要待內功修至高冉如今的境界者，才有資格知曉……

    “冉兒，可否告訴我，你如今的內力是否已經攻克了九層？”

    高冉知道這一路高兮都在暗處及時向邱嶽澤匯報著她的大致行蹤動向，所以，對於邱嶽澤如此了解她的近況，她並不意外。聽邱嶽澤這樣問她，她一時間也沒多想，隻以為他多半還是不放心她的安危才會有此一問。便半是寬慰半是道明她能透露的事實地回答道：“嗯。若順利的話，這兩日應該就能攻克九層了。你放心，我真的沒事。”

    “哦，那就好……”邱嶽澤低低應了一聲，心裏卻暗自因高冉的親口證實而更加確信了他自己的猜測：果然，能知曉“信使”之事的，內功必須得先攻克了八層境界……

    雖然他一時間也不明白醫穀定立這樣的規矩究竟有何意圖，但既然江湖始終盛傳著——醫穀弟子多數會在即將攻克八層境界之時，卻極易走火入魔致死——那就必不會隻是空穴來風而已了。或許，攻克那八層境界的真正難關，便是醫穀之所以特地定下此規的真正緣由。

    想到這兒，邱嶽澤看向高冉的目光便不由得帶上了些許的迷惑：那她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平心而論，高冉並非骨骼清奇、天賦異稟，且體質還較一般人還要弱些。但那麽多天賦異稟的醫穀弟子，他們中的多數卻都沒能攻克八層境界就紛紛死於走火入魔了，但她為何就能攻克了呢？不僅攻克了，還能安然無恙地活到現在？她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這些問題邱嶽澤其實很想知道，但又不便直接向高冉詢問，怕她為難。便想著，或許隻能寄希望於其他幾位與他也算熟稔的醫穀弟子了，期望他們能早日煉至八層境界，也好讓他到時能向他們私下請教此事——至少，對著他們，他比較好開口。即便不能直接詢問，但卻可以迂回地旁敲側擊地試探，而他們也再配合地點到即止的話，那他自己倒也不是不可能逐漸推測出可能的真相。

    而對於高冉，邱嶽澤隻覺得她身上的秘密已不覺間又多了一個。但他不想因為自己的好奇就逼迫她道出真相——他記得她說過的，若有一日她要死了，到那時她便會告訴他所有他想知道的她的秘密。——但，他不想她死。為此，他寧願不聽她親口道出那些秘密。——哪怕他心裏其實很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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