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雨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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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桐華爛漫,乍疏雨,洗人間。
念安回家的路上,天上卻飄下了漫天細雨。少年隻得把剛剛求來的福紙和陰錢深深藏入了懷中,一路小跑間,稍稍把身子微曲了下來,想用身體遮掩下這說來就來的春雨。
南街上,剛剛把物仕擺出來的小商販們又操起各地的方言笑罵著把各式各樣的小東西送回了幹燥的屋裏。
念安一路行過,滿街都是忙碌而來回穿梭的人流,雨絲雖涼,倒也還存了幾分熱鬧味兒。
少年跑到那棵古樹梧桐旁時,那周遭的人相比念安來時散了些,不過仍有七八個圍在那古井周圍。早晨那個幫忙搜尋孩童的熱心漢子又下去摸幾圈,倒也不能說毫無收獲,至少,他把那孩子的一隻沾滿水草的布鞋給撈了上來。
“念安!”人群中有個二十左右的青年忽然高聲吼了句,引來周遭幾位老人不喜的目光,那人說完話才意識到不妥,欠了欠身,趕緊三兩步脫開人群朝少年這邊跑來。
“我就知道能在這裏撞見你。”那青年歪嘴一笑,跑過來舉起右手順勢錘了錘念安的背。
“你知道我去城南了?”
“今天是什麽日子?我能不知道你小子要去哪兒?”男子說著從自己懷裏也掏出了一疊紙錢輕輕搖了搖。
念安雙唇挪了挪,卻沒能說出話來。
“燒給陳娘的,別囉嗦了,我記得你下午還得去趕工呢,走吧。”
青年叫王小二,隆慶十七年人,比念安大五歲,是念安在曲白幾乎唯一的朋友了。
和念安一樣,王小二也沒了爹娘,這一切依舊還是歸咎於十多年前席卷西北那場饑荒和暴民衝破城門的荒唐。王小二從小就是跟著一群乞丐靠著土地廟裏上供香火的酒食長大。他小時候天天和人打架,野得很,長到六七歲跟著邊城一幫閑人混混弄些小偷小摸的事情。
官府對這幫半大孤兒孩的鬧騰倒一直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隻是有次小二他們這群人摸走了水,居然招惹了京都過來,走私私鹽的商隊,王小二被人打的半死,吊著半口氣,丟在了城北少有人至的弄巷裏。
念安娘親陳氏正好路過,見這孩子可憐,就撿了回來,在家裏好生照顧了一個月,王小二才算從鬼門關撿了條苦命回來,後來等他養好傷後,在陳氏監督下也不再去偷摸了,不知靠著什麽關係進了邊城一隻小商隊裏,跟著別人往妖域和極北跑了七八年商,攢了些錢,又回到曲白在一家鏢所任了個鏢師。
每年無論再忙,王小二都要回到念安家坐坐。因為從小就沒了父母,所以他一直叫念安母親陳娘。
“多久回的?我記得,你不是去了趟隴西押鏢嗎?”
“趕著四月二十一,跟把子請了假,早幾天回來了。”王小二一邊說著還一邊把背囊的一角跟念安露了露,似乎是怕雨絲進去,王小二把衣服也脫下來罩到了背囊上去。
有桂花糕,有鬆子兒魚,還有幾節質地不錯的檀香。
“我知道陳娘愛吃,在正宗的隴西酒家稍回來的。”
念安聞了聞那味道,有點難過,沒有接話,氣氛稍稍顯得沉悶,一路上隻聽得王小二一個人笑著在跟念安介紹這一趟見過哪些風景,瞅過幾位高人,甚至還說了說在太原城遠遠看過的仕女。
念安想了半天,最終還是隻能評了評每日趕去城北拉槽水的那頭灰驢。這話題念安說了幾次了,不過王小二依然聽得津津有味。
二人回到城北念安家裏時,院子裏似乎已經有人影在走動了。
原來秋秋今天也很早就起來了,這會兒正靠在裏屋屋前踮起腳想去用濕布擦一擦那門欄上的一層灰,不過姑娘似乎是身高矮了,也不知是汗珠還是雨絲,正順著青絲和側臉頰緩緩花落,腳上踮得有些吃力。
聽著院門被人推開,秋秋趕緊轉過了頭來。
“你回來啦?過來幫幫忙,我擦擦這屋簷上的灰。”
念安受寵若驚,不過還是趕緊進到裏屋把懷裏的紙錢一疊一疊小心的理了出來。
“咦,小二哥也來啦。”
“餘道人說中下,有意。”念安一邊把紙錢仔細的拿著幹布輕輕擦拭著,一邊自言自語,那話也不知是念給誰聽的。
“錢,可還夠了?”
“正好夠。”
少女舒了口氣,挺直背,用力拍了拍正在發育的胸脯,似乎還算滿意。
王小二站在門口看了眼和去年相見又變化頗大的秋丫頭,又偷偷瞄了眼不知何時起兩家院子間修起的那道小小柴扉。
這些年已經長得愈發高大的青年,努力壓低了眼神,掩飾著淡淡的失落,上前放下隨身的包裹,微笑幫著二人打理起來。
“秋秋,我特地從太原幫你也捎了些那邊姑娘流行的甜食,有空嚐嚐。”
“謝過小二哥。”
秋秋甜甜笑了笑,左手幹練得拿了一塊桂花糕放進嘴裏去,右手則把紙錢和福紙收在一起放到了門前屋簷的空地上。
“你們等等。”少女又進裏屋拿了張幹布在石頭門檻上拍了拍,這才允許那兩人坐下。
擺弄好這些後,像小時候一樣,三人就這麽並排坐在念安家前的門檻上。
他們在等這天雨能稍稍小去。
“待我當上把頭了,想在隴西弄套幾進出的上好宅子,最好是那種帶個小池子的,每日還得學學那些講究人家泡壺香茶來喝喝。”王小二許是這兩年見了些市麵,憧憬的看著漫天雨絲。歪頭想了想,他又糾正了自己:“不能喝,得品,咱得品。”
說完這他下意識笑著摸了摸後腦勺。
念安也笑,秋秋跟著笑。
“對,最好在太城原再找個水靈的嫂子,生個可愛的小侄子。”少女雙手托著腮打趣。
王小二回過頭來看了眼這個從小看著長大的妹妹,笑了下,再沒說話。
待到雨停了,三人就蹲在那屋簷下,聞著濕漉漉泥土的清香,把手裏的福紙和紙錢撕下來一張一張放入那飄忽升騰的火焰之中。念安半跪在那躺椅前,眼睛隨著起舞的黑絮一同飄揚。
眼睛辣的厲害,不過少年依然不願意移開視線。
天雨雖細,也潤澗邊獨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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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醜時,念安趕緊換了身幹淨衣服準時去了福興街居士樓的後門。
那天天和他相伴的灰色老驢已經被人牽到這裏了,不喜不怒得朝少年郎嘶鳴一聲,算是打過招呼。少年則不知是因為中午了了個心願還是上午從餘道人那兒求來的中下道簽,這會兒心情很是不錯。於是他順勢走到居士樓後的一個草料箱裏抓了把草向那老驢遞去。
店裏那平日最為挑剔的掌櫃今個兒正好也在,似乎是嫌念安拿多了些,挺著肚子過來訓了少年一番。
不知為何,少年覺得今日掌櫃的話雖凶,那眼神看著卻沒往常那麽緊了。
少年上前提起一旁店裏夥計遞過來的槽水,一桶一桶得搬上了那灰色老驢後的木車上,待到放穩當了,乖巧得答了聲謝,斜靠上去駕著驢車往城北駛去。
驢車行到北城門前的主道上時,路上有個五六歲的小孩拉著娘親的手在對念安指指點點。
少年郎似乎早已習慣了,張開嘴友好地向著那孩童轉頭笑了笑,那孩子也睜著撲棱棱的明鏡直視著念安。
可那年輕的母親卻是不喜,三兩步拉走了稚童。
仔細看念安的耳朵和常人是不同的,頂部相比普通人冒出了一小節尖尖的耳骨,雖然不如真正妖族那般顯眼,可若是稍稍分辨一下,仍能從人群中輕易找出這個半妖少年。
走到城門口時,念安發現今天幾個守城的老爺似乎格外的無精打采,一個個都靠在手裏立著的鐵槍上昏昏欲睡。於是少年刻意拉了拉老驢的僵繩,示意它慢些前行,怕打擾了軍爺們的清夢。
許是剛下了細雨,今日進出城門的人很少,稀稀疏疏的。少年出門時一眼就看見了幾個同樣正往城門趕來的農家漢子。那一行人大概四五個,穿著普通的粗布短衣,拉了兩車農家剛剛取下來的新鮮瓜果,看這樣子像是外鄉來曲白集市做些小本買賣的。
少年經過這隊人時禮貌的向幾人點點頭。
那農家隊伍裏一個領頭的矮瘦漢子也轉向念安咧咧嘴,露出少了顆門牙的笑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