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

    桃花鎮上桃花盛。

    風起，落英繽紛。

    陋巷小院裏，少年躺在竹椅上曬太陽，雙眼微眯，慵懶自在。

    身後廚房裏，瘦小的婢女在忙碌，灶爐裏柴火正旺，鐵鍋裏熱氣騰騰，不多時，就香氣彌漫。

    少年翕動了兩下鼻子，眯眼道：“突然想念薄荷的味道。”

    正在忙碌的婢女停下來，抬頭望向牆角下那兩株剛長新綠的幼苗，道：“我去阿牛家的院子裏摘兩片。”

    少年皺了皺眉，嘀咕道：“那麽麻煩，算了。”

    婢女含糊地應了一聲，熟練地將鐵鍋裏的麵條撈起來，分別盛在兩隻大瓷碗裏，然後開始將事先調好的料汁倒進去，攪拌均勻後，將較大份的那一碗端到少年手裏，才返回廚房裏，把剩下的那碗小份端出去，自個兒蹲在門檻上吃起來。

    少年細嚼慢咽，如蠶吃桑，儀態感十足，像是名門望族裏家風教養嚴實的少爺。

    婢女狼吞虎咽，舔舌露齒，嘴巴砸得吧唧吧唧響，引得少年側目。

    跟你講過多少次了，要注意形象，瞧你那大嘴巴，牙齦都露出來了，跟驢一樣，成何體統？讓外人瞧見了，豈不是說咱餘家沒教養！上回去鎮海樓，沒瞧見趙家小姐是如何吃飯的？就不會學學人家的大家閨秀？”少年一副恨鐵不成鋼地說教。

    上次隔那麽遠，哪裏看得清楚。”

    這位千金，進去鎮海樓不用銀子啊？能站在樓對麵的橋上看就不錯了。”

    就不明白大家閨秀有什麽好的，吃飯跟沒牙一樣，走起路來還把屁股晃得那麽顯眼，也不害臊。”

    你懂什麽，那叫淑女，那叫體態婀娜！”

    婢女不以為然，嘴唇無聲地動著。

    少年眼尖，瞥見了，瞪眼問：“又在嘀咕什麽？”

    沒什麽，我吃飽了，你吃好了沒，我要洗碗去了，不然等會你自己洗。”

    婢女最後扒拉兩口碗底，喝光麵湯，端著空碗站起來。

    你這是什麽態度？吃這麽著急趕著去投胎嗎？”

    少年有些生氣，卻三兩下把碗裏剩下的麵條扒完，鼓著腮幫子把手裏的空碗朝婢女一伸。

    婢女走過去，接過空碗和筷子，走進廚房裏清洗。

    少年好不容易將滿嘴的麵條吞下，躺在竹椅上一邊捋著胸口，一邊罵罵咧咧，責怪婢女是存心的，害他的形象破功。

    忽然，他瞥見土牆上有一條人影探頭探腦，鬼鬼祟祟。

    低罵一聲，隨手揀起半塊青磚，猛力砸過去。

    牆外的人哎喲一聲驚呼，慌張地縮頭躲了過去。

    少年跳起來，快步奔過去，探手一抓，抓住牆外那人的一角衣裳，用力一扯，扯出來一個白發青袍老道。

    老道看起來很孱弱，是那種除了皮和骨頭就沒有幾兩肉的幹瘦，此時被少年抓住道袍，急忙用手抵住牆，尷尬笑道：“少年郎，有話好好說，動手動腳傷和氣。”

    少年沒有鬆手，拽著那一角道袍，死死地往裏扯，怒氣衝衝地道：“你這勞什子神棍，在我家鬼鬼祟祟賊眉鼠眼做甚？”

    老道一邊賠笑一邊道：“少年郎莫要誤會，貧道隻是路過，你快快撒手。”

    少年指著老道的鼻子冷哼：“那麽多人路過，不見有誰像你一樣賊眉鼠眼的，我看你八成就是圖謀不軌，走，跟我見官去！”

    老道急忙用力攀住土牆，苦著臉哀求道：“餘公子，餘少爺，行行好，別為難貧道了，有話咱坐下來好好說，可好？”

    少年冷哼：“跟你沒什麽好說的！”

    老道著急了，問：“你要如何才肯罷休？”

    少年瞟了一眼老道，輕蔑地道：“瞧你這損樣，身上榨幹了也是挑不出幾兩肉來的了，這樣吧，賠償我二兩銀子，此事就當沒發生過。”

    老道一聽，整張老臉皺成紙團，唉聲歎氣道：“你這不是為難貧道嗎？貧道兩袖清風，別說二兩銀子，就是一個銅板，也是拿不出來呀。”

    少年頓時瞪眼：“那就沒什麽好說的了，見官去，你強闖民宅，意欲行竊，又偷窺我家婢女，罪加一等，數罪並罰下來，你少說也得蹲十年牢房。”

    老道愁眉苦臉，道：“貧道這一把老骨頭，去蹲牢房豈不是等於判死刑。唉，貧道身無長物，隻懂得一些長生大道的皮毛之術，不如……”

    滾！”

    少年猛然鬆開老道，將其推遠，怒道：“少拿那些江湖騙術來誆我，這幾日來你糾纏我家婢女還不夠？要不是念你一把老骨頭，非得把你揍半死，趕緊滾，再敢來我家行騙，我打斷你的腿！”

    老道笑嗬嗬，整理了一番被扯得淩亂的道袍，目光掠過少年，落在正洗完碗從廚房裏走出來的婢女身上，一雙昏花老眼頓時發亮，跟餓狼見到了小綿羊似的，一邊重新靠近土牆，一邊招手，提高聲音喊道：“青竹小姑娘，還記得貧道嗎？”

    名叫青竹的婢女心善，隔牆對老道淺淺一笑。

    她記性很好，自然記得這個名叫李淩機的老道。差不多是七八日前，她從外麵回來，在巷口遇見了老道，當時老道見到她就雙眼發光，跟財迷撿到金銀一樣，樂嗬嗬地跟她說自己是來自某座仙山的神仙，還說她身負舉世無雙的道骨，是修道極佳的天才胚種，問她是否願意追隨他去仙山修大道，求長生。

    她出身貧苦，自幼父母雙亡，被餘家收養為婢女，每天服侍自家少爺吃好睡好就是她的頭等大事，哪裏懂得什麽是大道，什麽是長生，更加無法想象和理解老道口中的飛天遁地、不食人間煙火的景致。

    婉拒了老道的好意後，她沒想到老道會不死心，連日來出現在家門外糾纏，因此也與自家少爺結下了恩怨。

    她的少爺叫餘堯，聽病故的主母說，這是取自“年年有餘，富貴豐堯”之意。餘家早些年光景還好時，餘堯少爺上過幾年私塾，餘家沒落後，便輟學在家，成天無所事事，就知道把玩家裏的幾把藏刀，可惜沒錢拜師學藝，至今連個正經的把式都不會，卻偏偏喜歡出門佩刀行。

    餘堯少爺說這叫風格，有內涵。

    她不懂這些，隻是祈禱餘堯少爺不要經常惹是生非，讓她不省心。

    就在剛才，餘堯少爺拿磚頭去砸牆外的老道時，她心裏是很緊張的，這要是鬧出人命來，可如何是好？

    此時，名叫餘堯的少年見到老道竟然還敢糾纏自己的婢女青竹，頓時大怒，抄起一根木棍，直接翻過低矮的土牆，要去打老道。

    老道很滑頭，見到少年翻牆出來，立即推門衝進院裏。

    餘堯氣樂了，追了進去。

    老道急忙躲到青竹身後，口中喊道：“別動手，貧道有樣東西給你們看。”

    老神棍還想裝神弄鬼，看我不宰了你！”

    餘堯扔掉手裏的木棍，轉身衝進屋裏，不多時舉著一把狹刀出來，殺氣騰騰要去砍老道。

    老道看見餘堯手裏的狹刀，目光一凝，眼裏閃過驚色，脫口而出：“龍牙！”

    餘堯劍眉一挑，雙手捧刀，橫於胸前，怒氣衝衝地道：“老家夥見識不賴，先吃我一刀再說！”

    說著，對擋在老道身前的青竹嗬斥：“還不讓開！”

    青竹哦了一聲，走到一邊，還不忘回頭提醒：“少爺，你的刀還沒拔出鞘呢。”

    餘堯一怔，瞪眼道：“多嘴！”

    然後就伸手去拔刀，卻紋絲不動。

    嗯？”

    他愣了一下，加大了力氣，發現刀身跟刀鞘像是粘連在一起一樣，拔不動。

    青竹好心獻策：“會不會是生鏽了？要不要用菜油灌進去。”

    餘堯翻起白眼，怒喝：“閉嘴！”

    好端端的一把刀，怎麽會生鏽呢。還要用菜油灌進去，簡直是愚蠢！

    此時，老道開口了，笑眯眯地道：“少年郎，世事不可為，莫為之，請看！”

    說著，緩步走到牆邊的一隻水缸邊，抬手揮袖，掠過缸口。

    滿缸的清水，憑空消失。

    接著，他又輕拂衣袖，隻見一條白花花的水瀑從衣袖裏鑽出，傾瀉進水缸裏。

    幾個呼吸後，水瀑消失，缸裏清水微蕩。

    院裏，握刀的少年和他的婢女目瞪口呆。

    老道麵帶笑意，很滿意兩人的表情，得意地道：“這門功夫叫做，袖裏乾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