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陛下忽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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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山山門一條長道,繞著金天王廟宇而上,直入碧霄,在塊周回三裏有餘的高平地處,搭建好了醒目的圜丘祭壇。

    旁側的峭壁上,猶自擺放著“石養父母”的巨大木像,於淡淡的霜霧中,俯瞰著如線一般的山道,這兩尊木像,一男一女,其代表的是上古時期人們對“石神”的頂禮膜拜,皇帝決意在華嶽封禪後,華州地方官便讓工匠將其重新漆了一遭。

    自山門到圜丘,不管是率先上山的宰相鄭絪,還是其他在此的侍衛、從事們都驚呆了,這情景他們終生難忘:

    當皇帝走出金輅車,脫去袞服,換上輕便的衣衫靴子後,忽然疾奔起來。

    鄭絪和諸人都瞪大眼睛,長大嘴巴。

    他們不曉得皇帝到底是受到什麽樣的情緒支配的,五十多歲的人,九五至尊,就這樣沒有任何預兆地跑起來。

    事後有位神威軍侍衛軍官回憶,好像是皇帝剛換好衣衫,衛國公高嶽立在他的身後——此刻日頭冉冉從華山絕峰處升起,將高衛公的影子投射出來,恰好籠罩住皇帝的身軀。

    以此自然現象為契機,皇帝就如此爆發了。

    那黑色的影子,讓皇帝想到灞橋邊焚燒掉的椑車上載著的內棺。

    “它纏繞在朕的四周,也壓抑在朕的心上。”

    皇帝為了擺脫它,這約莫就是奔跑的原因。

    皇帝的目的地在哪?

    沒人知道,但也不需要知道,因為從石養父母祠到圜丘,哪怕再到鬥阪,山路就是那一條悠長而稍微有點彎曲的線。

    兩麵都是懸崖。

    皇帝跑著,身著章服且大驚失色的高嶽、鄭絪在其後丈餘處,緊追著!

    三十步,五十步,一百步?皇帝已經不清楚具體跑動的路程,他隻覺得兩麵的鬆柏灌木越來越高,也越來越深,尤其是對著太陽的那側,格外茂密,他的身影在此山峰、鬆林和石道間,仿佛越來越小,努力也愈發徒勞、阻滯。

    日頭在雜雜亂亂的鬆枝間,隨著皇帝的腳步而晃動著,不斷晃動、跳躍,它投在皇帝的眼眸裏,就像是不斷閃爍的鬼火,在深秋天氣裏,陰森而恐怖。

    “陛下,陛下!”背後傳來高嶽急促的呼喊,夾著掠過的風,時近時遠。

    皇帝回頭,卻看到高嶽和鄭絪似乎近了不少。

    一下子皇帝很害怕,他隻覺得腳下踉蹌,猛然便跌坐下來。

    通天冠滑出數尺。

    石道上全是剛剛降下的霜,侍衛們和從事官員們雖然先前清掃過一遍,可也架不住不斷的新霜飛揚。

    畫麵由原本劇烈的變化,陡然靜止下來。

    高嶽和鄭絪都嚇得不輕,暫且不敢再往前追,而是和跌倒在地的皇帝保持五尺距離,把手微微伸出。

    兩麵的鬆樹在日影裏繼續搖曳晃動,發出海潮般的鳴動。

    良久,畫麵又動了:皇帝在石道上往前爬了數尺,抓起了自己的通天冠,接著又倚靠在塊半懸空的岩石上。

    高嶽和鄭絪都不敢動。

    “陛下為何如此?”高嶽最終說了這話。

    皇帝怔怔看著高嶽,他沒有冠,灰白的頭發有些鬆散,在風中淩亂著,他喘著粗氣,反問高嶽:“為何如此?朕,倒向問你高三,為何如此!朕何曾虧待過你,何曾——你在集賢院正字時殺回紇人,是朕保下你,你從涇原營田歸來,是朕拔擢你為供奉官,為監察禦史;奉天城後,你官位一年遷轉數次,從尚書省頭司郎官,到郎中,再到興元少尹,然後更是節度使,更是中書侍郎,朕何曾虧待過你啊!”皇帝越說越激動,簡直是撕心裂肺,“朕原本心心念念,此後朕是明君,你是賢臣,可自從鎮海軍李錡後,你就是如此回報朕的嘛?朕心疼,朕不解,高三啊,朕想不明白啊!”

    言畢,皇帝忽然站起來,就在那數百尺高的懸崖邊站起來。

    高嶽和鄭絪嚇得趕緊往後退了兩步。

    皇帝激動不堪地指著下麵,“高三你為什麽要和陸九、文明、杜遵素、杜君卿等人,逼迫朕,削奪朕到這個地步?為什麽,為什麽要把朕逼迫到這絕壁之處!”

    鄭絪實在沒想到,好好的封禪會到這樣的地步。

    可山下,其他大臣和從事們都還不知道,正在籌備封祀台的事宜。

    鄭絪便把目光轉向高嶽,意思是皇帝在針對你,你來解釋。

    這時候高嶽的眼神消散了原本的倉猝,變得堅定起來,“陛下如何不是明君,我等又如何不是賢臣?”

    “封禪封禪,你們想的就是削奪朕的臨時聖斷的大權。”

    “封禪,本就是君臣間一起舉辦的至公至德的慶典,呼喚的是泰平盛世。”

    “盛世何在!”

    “攘除四夷,萬國來朝,國計豐足,這便是盛世——陛下,你剛剛即位時,南夷北狄交逼,華夏中土不絕如線,內又有叛鎮割據如林。現在西蕃敗走,南詔臣服,洞蠻誅滅,回鶻俯首,其他驃國、環王、三佛齊、新羅、渤海、倭國都派遣使者,朝貢大唐;陛下行兩稅法來,又經我等臣僚厘革改良,現在淮海、江東、江西、鄂嶽一鬥米值三十錢,不貴不賤,商貿轉通,官民皆有經年積蓄,國庫豐盈,這如何不是盛世?接下來便可追求千代禮製正統,百年的安泰,這就是盛世!而陛下你想要的盛世到底是什麽,是在紫宸殿裏獨斷乾坤?是靠幾個近臣集團攛掇朝政異論相攪?還是想對為國為民的勳臣性命予取予奪?陛下你的私權膨大,你一家一姓耀武揚威,視億兆如草芥,視國士為下仆,你是威風了,可對國家到底有什麽益處!”

    鄭絪都驚呆了——高嶽的話語直指皇帝內心私密處,宛如利劍般,果然皇帝根本無法反駁,隻能仰麵靠在岩石上喘息不已。

    “封禪,臣又何曾在乎。不過是要陛下清楚,皇唐的道統可千秋萬代,但陛下不要再任性妄為,染指攪亂政統之事,以私害公,那樣隻能是自取滅亡。君臣相得,政道互輔,公私分明,天下共和,那樣百年千年後,陛下永遠是青史垂名的明君,這華嶽上還會永遠承載華夏之壤!”

    “是,朕信你,可你的子孫會如何,你叫朕如何安心?”

    高嶽的笑有些鄙夷,“陛下,臣的兒子們並不曾出現在封禪名單上。”

    皇帝沉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