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兩儀父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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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儀殿中,新皇和宰相們向繩床上坐著的太上皇請安。

    太上皇歪倒身軀,涎水還會時不時流出來,和這群人問答間,口齒不甚靈活清楚。

    “陸九......”太上皇彎曲著手指,問當頭的杜黃裳,意思是陸贄為何不來。

    “陸相去厘革神威殿後軍,不得來覲見。”杜黃裳回答。

    太上皇點頭,然後沙啞著嗓子說:“天色寒冷,那陸九在翰苑裏,得賜給他爐火和冬衣。”

    諸宰相心中好笑,好笑的是太上皇看來有些糊塗了,這陸贄早就不是翰林學士了,還說什麽在翰苑呢?

    可隨即又十分心痛,也許恰恰是糊塗了,才能看出太上皇和陸贄間還是特別有感情的。

    然後太上皇望著在側不言語的李誦,喊了句“我兒啊,久不見你,最近讀的什麽書?”

    李誦頓時覺得心被狠狠牽扯下,格外痛苦,剛準備說些什麽,可其後站著的越州司馬兼禮部膳部郎中的王叔文咳嗽了聲。

    “回上皇,最近繼續讀春秋左傳,且任前信州刺史陸淳為廣陵郡王的侍讀,一樣在講解左傳。”

    太上皇想了會兒,緩緩說:“左傳好,確實要多讀左傳,我兒在東宮內......”

    “上皇陛下,皇帝已繼承大統,不在東宮了。”旁側的中官焦希望如此提醒。

    聽到這話,太上皇又流出股涎水來,焦希望和尹誌貞趕緊上前擦拭。

    “那東宮裏是誰啊?”接下來,太上皇如此問。

    頓時兩儀殿中堂內,所有人都不再作聲。

    李誦臉色發白,原來他心裏還是痛惜父親的,可現在看到,這位依舊還是原本的樣子,取而代之的,是驚懼和怒火,但大臣們都在此,他也隻能硬著頭皮回答:“東宮就是廣陵郡王。”

    太上皇張大嘴巴,長長地拖了聲:“誰?”

    李誦也隻能抬高聲音,“是上皇的太孫,廣陵郡王!”

    “郡王啊,郡王啊......朕是你的爺,是廣陵郡王的祖。朕是太上皇,你是皇帝,那朕的太孫應該是皇太子啊!”太上皇努力用手指掰算,然後一字一頓。

    宰相們各個芒刺在背,不敢答話。

    因為李純現在依然是廣陵郡王,而沒有正式舉行皇太子的冊禮。

    至於為何遲遲不行冊禮,大家都心知肚明,而太上皇也顯然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反正他風痹了,胡言亂語也不用負什麽責任。

    這時王叔文又咳嗽聲,是提醒李誦不要再和太上皇糾纏,趕緊離去即可。

    可就在李誦準備開口時,太上皇又問諸位宰相,最近朝政又有什麽革新呢?

    杜黃裳等人便一一簡明扼要地匯報,太上皇倚靠在繩床上,也不知是聽清楚還是壓根迷糊著。

    良久,太上皇問了句:“中書門下要河朔和淄青奉還版籍,可那兒不是被朕指示高嶽給平定過了嗎?”

    眾人立刻啞然。

    這時新皇李誦忍受不了,便上前對太上皇說:“河朔、淄青已在朝廷度外近三十載,上皇昔日確實曾對兩河用兵,卻遭逢長武師變以至播遷奉天,而今魏博田氏、淄青李氏、恒冀王氏、幽燕劉氏的旌節無不是父死子承、帥亡將繼,上皇從奉天城回長安的一項條件,便是對這數鎮的全線赦免,縱容姑息。而今朝廷推行行省製,便是不願再姑息溫存下去!”

    諸人無不變色。

    這簡直是對太上皇赤裸裸的指責諷刺。

    太上皇卻滿臉漠然,又開始”謔謔謔“,此刻中官才俯下身,大聲吼著對太上皇糾錯:“上皇陛下您是記錯了,您讓高太師平定的那是淮西,不是河朔淄青。”

    “謔謔謔......”太上皇喉嚨裏不斷發出這樣的聲音,手抖著。

    這會兒新皇搖搖頭,便領著眾人退出兩儀殿。

    台階下,新皇在登上輅車後,對王叔文和王伾說:“興慶宮那邊修葺好後,就盡快把人給送過去。”

    而同時,太上皇坐在陰沉沉的兩儀殿內,好像想起什麽似的,對焦希望抱怨聲:“朕平定淮西也算不錯啦,也算是點貢獻啦。”

    伴侍的人都說不錯不錯,應和著太上皇,然後把他給扶起,說您要繼續休息了。

    入夜後,金鑾殿的偏廳內,正在此當值的王叔文、劉禹錫、王伾等坐在茵席上,激烈討論著,其中王叔文的意見很鮮明:“上皇今日所言極有殺傷力,如大臣們要陛下盡快冊立太子,我等便很容易敗矣。”

    “話雖如此,然此帝王家內事,我等不可預之。”劉禹錫很是害怕。

    “什麽帝王家內事,我們在內禪時已做過一次,如何還能收手?”王伾不以為然。

    王叔文更是慨然說:“當今各項革新蒸蒸日上,可陛下健康卻讓人深切擔憂,若天不假年,讓廣陵郡王以太子登位,那這些革新可就全付諸東流了。”而後王叔文指著二位,“革新神威殿後軍,廢除中尉和宮市使,廢除五坊小兒,已完全開罪中官閹人;而建山南行省,則已開罪韋皋等大藩鎮;加上河隴地區駐守的神策軍,對新皇態度也是曖昧不明。所以此後很可能有所反覆,廣陵郡王不可為太子,他如為太子,來之不易的時局便危險了。”

    “我等這些舉動全是為天下計,就算廣陵郡王以太子繼位,想必並不會改弦易轍。”劉禹錫說到。

    “政製如何不敢說,但我等可就全完了!”王叔文高聲說,“我等要是覆沒,那新政就算留些殘灰冷燼,也必然會在廣陵郡王的反攻倒算下十去八九。”

    王叔文的話語很冷峻,政製的鬥爭就是如此殘酷。

    你方為了革新朝政,奪了中尉的權力,那廣陵郡王便可聯絡宦官集團反撲;

    你方為了推行中書省製,得罪了雄藩的利益,那廣陵郡王便能聯絡外軍反撲。

    搖曳的燭火下,劉禹錫也重重地點下頭來。

    翌日,禮部冰廳庭院角落處,柳宗元背著手,對前來詢問的劉禹錫回答說:“夢得此事倒也不難辦,隻要外麵有高太師坐鎮,且能引杜嶺南入宰堂為首相,這樣關中便可與江淮、嶺南互保,韋令局促西南一隅無可作為。在中樞內,陛下盡快能和中書門下緊密聯合,牢牢掌握神威殿後軍,那樣立不立太子,立誰為太子,全憑陛下處斷,何人敢問?”

    劉禹錫大喜,說子厚果然英策妙算,我現在就去聯絡嶺南進奏院和淮海進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