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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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話太多了。”

    低沉頗具磁性的男聲從竹樓頂端幽幽飄來。

    裴練雲往上望去。

    隻見紅衫飄飛,墨發垂順,謝錦衣一臉悠閑肆意地俯看著他們,唇角雖掛著笑,眼底卻沒有半分溫度。

    那謝錦衣從來自詡風流神秘,說話的也並不是他的本體。

    奚皓軒一道法術打過去,穿透了謝錦衣的身體,消散在空中。

    “壞了主上的事,你們會後悔的。”

    留下這麽一句話,謝錦衣就漸漸淡了身影。

    奚皓軒掃了一眼地上秋宛彤的血肉殘渣,雙手合十,念了句善哉。

    阿珠那抽了抽嘴角,問他:“你不是仙家修道麽,念什麽大和尚的口頭禪?”

    奚皓軒一臉正色:“因為我不會超度。”

    阿珠那一臉不屑:“她神形俱滅,魂都沒了,永遠消失在世間,超度也沒用。”

    奚皓軒聞言,又默默地合手念了幾聲善哉。

    阿珠那微怔,有時候完全不理解這個仙修到底在想什麽。

    這邊裴練雲還望著謝錦衣離去的方向,久久沒有言語。

    阿珠那伸手在裴練雲麵前晃了晃,扭著腰,嬌笑道:“怎麽,看入迷了?”

    裴練雲麵色嚴肅,修眉微微蹙起。

    東方敘知道她性子,她不怎麽記得陌生人的長相,偏謝錦衣看著眼熟,她大概又在苦惱是否和此人見過麵。他上前一步,臉上掛著不屑:“想不起來無需勉強,左右不過是個真身都不敢露麵的膽小鼠輩。”

    裴練雲頓覺有理,點點頭,這才收回視線,看向那滿地的血跡。

    或許在魔修的觀念中,工具壞了便沒有再存在的必要。

    隻可憐了這一縷幽魂,連飄蕩與天地間的機會都沒有,就此消散。

    秋宛彤一死,奚皓軒就解除了竹樓上的禁製。

    參加奇寶會的普通人漸漸醒來。

    樓下場地早被奚皓軒打掃幹淨,血跡和魔氣殘留皆被清除。奇寶會繼續,奚皓軒對眾人解釋,修士們得了丹藥,返回修煉,有緣再會。

    古蘭城的管事們都是普通人,對那些如仙人般厲害的上師存了許多敬畏,哪裏還敢追問別人的去處,皆麵露微笑,表示隨時歡迎他們回來。

    城主醒來時,問奚皓軒,夫人去了哪裏。

    奚皓軒笑而不答,纖長優美的手指直接撫上城主的腦袋,真元催動,一道道法印打入了城主的意識,形成了道道強力的封印禁製,消除了城主所有關於秋宛彤的記憶。

    裴練雲不明所以:“她夫人自甘墮落,相助魔道身亡,為何不告訴他?”

    奚皓軒淺笑:“按理應當如此,論情,遺忘卻是最好的結果。”

    裴練雲:“就算他不記得,總會有別人提起。”

    奚皓軒笑而搖頭:“別人提起也罷,記得也罷,倘若不是留存在本人心中,都沒有意義。”

    他說著,與裴練雲一道取了秋宛彤房間裏的鎏金黃銅雕花香爐,悄悄地替換了城主身邊的香爐。

    聞著那似曾相似的氣味,還在興致勃勃看奇寶會的城主,突然神色一僵,鼻子發酸,不由自主地垂下兩行清淚。

    裴練雲更是不解:“他都不知道自家夫人死了沒有,哭什麽。”

    奚皓軒卻搖頭:“畢竟百年夫妻,不管秋宛彤心性如何,他們也曾感情深厚,痛苦的可能並非生離死別,隻因忘卻。”

    裴練雲對這些似懂非懂,望著城主,有所感,又不知感從何來。

    沒了幕後黑手的奇寶會,阿珠那和裴練雲都不再有興趣留下。

    隻有奚皓軒還認真地做完他作為城主“義子”的一切工作,和裴練雲約定明日帶阿珠那一起返回昆侖。

    阿珠那自然各種反對,仙魔不兩立,去昆侖自己還不被那些傲貌道然的仙修給殺得渣渣都不剩。

    但在奚皓軒關於自己走還是由他綁著走的選項下,阿珠那沒再多話。

    回到休息處,阿珠那就把自己關在了房間裏,守著魔氣四溢的卷軸,眼珠子咕嚕嚕地轉,滿腹心事。

    直到晚上,東方敘正解了衣衫準備沐浴,裴練雲突然闖了進來。

    他平日黑色弟子服穿的較多,極少像現在這樣,穿一身素白中衣。都說要想俏,一身孝。對男子而言,亦然。清素的白,越發襯得他頭發墨黑,色相誘惑。

    裴練雲的目光卻隻在他身上停了一瞬,並沒有多在意。

    東方敘垂著眼睛,習慣了她平靜的目光,心中的挫敗感倒不至於太多。

    “師父有何吩咐?”他問。

    “跟我來。”裴練雲不由分說地拉他的手,拖他出門。

    東方敘鳳眸微微眯起,凝視兩人交握的雙手,他修長的五指略緊地扣住了她的,緊密不可分。

    裴練雲側臉,秀眉微挑,看他:“阿敘。”

    東方敘哪裏不了解她,不用她問,就主動答:“弟子早洗過手了。”

    裴練雲這才沒有用嫌棄的目光打量他。

    燈影夜幕下,她沒發覺,不管何時起,自己看他的視線,哪怕再平靜,也早不複昆侖之上的那種疏淡清冷。

    古蘭城的夜晚不似中原的安靜。

    今夜雲厚無月,在一些場地較為寬闊的地方,堆堆篝火燃起,烤肉飄香。女子跳舞,男子唱歌,火光相映,言笑晏晏。

    裴練雲辟穀,連素食米飯都極少吃,更別論這些肉食。

    可她就在這些有火光的地方穿梭,如花間蝴蝶,引一片驚豔的目光。

    若不是她身邊有個散發著生人勿近寒氣的東方敘,早就有當地男子忍不住提了美酒前來相邀。

    一路上裴練雲無話,東方敘也不主動出聲。

    濕潤夜風中,她肌膚瑩潤,雙頰粉嫩,如盛開在午夜的花朵,絕美清香的花瓣上滾動了晶瑩的水珠,引人采擷。

    他滿眼滿心中全是她,目光深沉癡迷,哪裏還有周圍的風景。

    兩人漸行漸偏,來到了古蘭城臨近山澗的城牆邊。

    這裏數處民居之間,有大片殘垣斷壁,靜立在原處,石砌的殘牆上留著歲月斑駁的痕跡。

    裴練雲來到此處後就站定,眸色深如潭水,好像飄至極遠的過去。

    東方敘俯身撿起一片瓦礫碎片,在雙指間揉捏,一股極淡的魔氣鑽出,消散在空中。

    以他的見識推斷,此處至少百年前曾被魔修襲擊過,因為殺戮太重,以至於世俗的人都不敢在原址重新建造房屋,至今留下的遺址中,魔氣都未完全消散。

    裴練雲好像是無意識走到這裏,又好像是循著記憶中的道路而來,東方敘再看向她的時候,隻見她正在揉自己的眼睛。

    她揉完還攤手,看自己的指尖。

    “阿敘,奚皓軒說,忘卻是件痛苦的事,所以會有淚水,為何我沒有?”

    東方敘眉頭微皺,看向那些斷壁殘垣:“這裏是?”

    “他們都不在了,”裴練雲緩步行進,走過每一處殘牆時,都會將目光停留在上麵一瞬,“隻留下我。”

    “師父是古蘭城的人?”

    裴練雲眼底閃過一絲疑惑,美目中光華黯淡,搖頭:“不記得了。”

    她說著,突然轉頭,定定地看著東方敘。

    空中的雲層緩緩分開,露出滿天幕的璀璨星光,靜靜地落在她的身上。

    這一刻,她就像一個飄渺的幻影,朦朧美好得仿佛不真實。

    東方敘的心裏沒由來一緊,猛地伸手,略顯焦躁地將她擁入懷中。

    裴練雲身體略微一僵,不知道為何,並沒有推開他。

    十年前養他的時候,就像是養個人形的靈寵,甚至還為了他吃壞肚子怕他死去,把玉清宗外門弟子打了一遍才搜刮到不少好東西來滋養他。或許山中無歲月,她似乎忘記了人類成長數年,也會由孩童變成不一樣的存在。

    寬闊而單薄的胸膛,熟悉清爽的味道,她第一次覺得在這種時候用臉貼在某人懷裏,會有說不出的安心。

    雖然她眼中、心中是少有的迷茫。

    “阿敘,”她用手指繞著他如墨長發,“你若忘記我時,會感覺到痛苦嗎?”

    “不會。”東方敘答得幹脆。

    裴練雲仿佛釋懷,從東方敘懷裏溜出來,麵無表情地望著周圍的廢墟:“嗯,應該是這樣。”

    東方敘靜靜地看著她,也不答話。

    裴練雲突然躍至殘牆最高處,拂袖一個避塵決,坐下,晃著腳,露出一雙小巧素色的繡花鞋,有一下沒一下的搭在一起。

    她不知什麽時候又從乾坤袋裏拿出一個冰玉酒壺,抬手施展了禁製,不讓周圍酒香四溢,然後給自己滿了大杯的酒,仰望星空:“奚皓軒果然又在騙人。”

    東方敘凝視她的側顏,沉默安靜,滿滿的占有流轉在他眼中,欲近執念。

    他不會痛苦,因為他根本不會忘記。

    無論世事變遷,時光流逝,無論他變成什麽模樣,她都隻能存在於他的生命中,直至永遠。

    這次從奚皓軒那裏順來的酒,不像在竹樓裏時,含了解酒丹,裴練雲嚐了一口酒,臉頰就緋若紅霞。

    “阿敘,當年你來昆侖求道,長老問你為何修仙,你說是為了活下去。”她目光盈盈地看他,聲音卻突然冷硬起來,“我亦是如此。”

    東方敘躍至她身旁,就著她的手,搶過她杯中的甘露一飲而盡。

    “修煉本就是和天道爭命,師父何需茫然?”

    裴練雲瞪他一眼,幹脆把杯子給了他,翻手間再拿出一個。

    “陪我喝酒!”

    她竟是不再提那些傷神之事。

    或許以她的思維方式,不耐思考那些和情感有關的複雜瑣事,也或許是她不想在自家徒弟麵前顯露茫然之色。

    東方敘由著她,和她舉杯對飲。廢墟殘垣上,紅裙翻飛,白衫如玉,麵容精致美好的兩人,如畫如景,相依而靠,任滿城燈火盡收眼底,無數人聲喧囂從夜風中不時飄入耳中。

    奚皓軒或許擅長睜著眼睛滿口瞎話,但至少有一點說的是實話。

    裴練雲的酒量也就騙騙她自己。

    她喜歡烈酒那火辣的滋味,卻承受不了。

    一壺酒未盡,她就全身貼到了他身上,雙手水蛇般纏著他的脖頸,明明滿臉神情淡然,偏又俯在他耳邊說醉話。

    這世上她容許看到自己醉態的,大概也就東方敘了。

    她自幼上昆侖,修煉資質絕佳,受宗主重視,收為親傳弟子。因此見過不少事,防著許多人。可是對東方敘,她提不起提防之心。

    這是她當時衝撞宗主也要收下的徒弟。

    當年她卷入莫名的爐鼎事件,死了那麽幾個前途大好的內門精英弟子,她也受罰被關在外門雜物房。所有人都以為她會被宗主處死,落井下石的有,幸災樂禍的有,暗地裏使壞的也有。

    明著的迫害不會有,暗中的陰狠手段卻常常在不經意間奪去人命。

    她修為被宗主封印,如同普通人,就算是一條“無意間”溜進房間的下級妖蛇都能輕易要了她的命。毫無反抗之力的時候,數次都是東方敘這個外門被分做雜役的孩童暗中維護。

    他明明那麽小,又沒有半點修為,可是掄起掃帚與那些畜生拚鬥時,卻絲毫沒有懼色,哪怕被咬傷中毒,也有先咬死對方的狠勁。

    等到宗主放她出來時,東方敘的性命卻有些奄奄一息。

    裴練雲覺得他傻,自己都沒實力偏偏多事來管她,他這樣的孩童玉清宗每隔幾十年都會從世俗國度撿回來一批,都是些沒人要的孤兒,留在宗派裏做一些雜役,死了也不會有人追究細查。

    但她還是要去救他。

    可惜她丹藥全部被沒收,宗門內靈藥又不準給一個外門做雜役的使用。

    最後她才求了宗主收下東方敘,讓東方敘有資格享受靈藥。

    修真界實力為尊,資源有限,宗主哪裏允許一個資質這麽差的人享用玉清宗的正式弟子資源。本是不允的,後來由奚皓軒幫著多次求情,裴練雲發誓十年為期,可以讓東方敘這樣的資質都成功築基,這才應了裴練雲的要求。

    “你怎麽這麽笨?”裴練雲心裏發悶,有點恨鐵不成鋼。

    她用了這麽多丹藥,隨時監督他修煉,就算是卓雅竹那種從不修煉的,也該有所長進,偏他的修為總是上不去!

    東方敘順著她的醉話,淡淡地答:“讓師父費心了。”

    裴練雲歪著腦袋看他許久,大度地揮了揮手,按著他的腦袋蹭了蹭:“你放心,師父不會嫌棄你,永遠都不會……”

    她身體綿軟,氣息芬芳,凝脂般的肌膚摩挲著東方敘的臉頰,蹭起一股股熱流。

    南疆之行一路而來,裴練雲本就無數次挑起東方敘的欲,每每強壓下去,反而對她的渴求更甚。如今她這般主動,簡直就像一道珍饈佳肴自己完成後裝盤放在麵前,就等食用。

    她的呼吸、聲音、反應,每一樣都在撩撥他的意識。

    突然感覺到他身體的緊繃,裴練雲動了動腰肢,更是覺得有硬物抵著自己的大腿,她不舒服地推開他,卻被他一把捏住了手腕,重新拖回了他懷裏。

    “師父,”他修長的手指緩緩撫摸她好看的輪廓,聲音帶著男人的暗沉沙啞,“我們先回房間,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