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腸人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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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萬廈對這個把自己從小黑屋解放出來的邋裏邋遢的老頭兒充滿感激的,臉上紅撲撲地衝老頭道謝,然而老頭並沒有搭理他,隻是把他抱到驢上,然後把一個藍布包裹著的罐子給他抱著,自己背著一個大劍匣牽著毛驢便走了。
鄭萬廈心中感激,道:“前輩謝謝你,要不我還得待在那個黑屋子裏。”鄭萬廈雖然臉上紅撲撲的連聲道謝,可是老頭兒甚至都沒有看他一眼,更不用說和他說話了。但少年興致還是很高,道:“前輩,你跟我回家吧,我爹娘肯定會好好謝謝你的。。。”少年臉色一黯,又道:“不過,現在隻有我娘能招待你了。”父親雖然感謝,卻已不能招待你了。老頭聽出少年的言外之意,有些可憐他。少年繼續道:“我娘人很好,從來也不罵我,不打我。咱們去找她,讓她親自下廚,家裏來親朋好友都是娘親自下的廚。。。。。”少年不斷碎碎念,但老頭兒一句也沒有回答他。少年仿佛意識到了什麽,同情地看向老頭兒,再也不發一言。老頭兒心中覺得好笑,這傻孩子想必把自己當聾啞人了。於是二人沉默地趕路。
少年不說話之後,心中忽地思念起母親兄長,又念及父親過世不久,自己卻遭歹人劫持,未能在靈前盡孝,一時間心憂,委屈,難受一齊湧上心頭,眼淚便很不爭氣地簌簌落下,少年把罐子單手環抱,騰出一隻袖子不斷抹眼淚,越抹越多。鄭萬廈忽然紅著眼睛發現自己離家越來越遠,下意識提醒:“前輩,咱們走反。。。。。”又想起老頭又聾又啞,便住口不言,伸出手拉扯小毛驢的韁繩,老頭回頭看他。少年誇張地比著口型,手上還不住比劃,“咱——們——走——反——了——”看起來十分滑稽。老頭兒沒搭理他,扭過頭繼續趕路。
少年心中大急,又扯了扯韁繩,這次老頭兒索性連頭都不回。少年拉扯幾次韁繩都沒得到回應,便抱著罐子翻身下驢,年幼腿短。必定摔跤,所以他選擇了背部著地,這樣便護住了罐子,可是摔得他頭重腳輕。老頭兒有些驚訝地看著他。鄭萬廈呲牙裂嘴,爬將起來,看著老頭兒,手忙腳亂地比劃著。老頭兒看著他比劃,板著臉道:“我們沒走反。”鄭萬廈有些不知所措,驚訝道:“你會說話?”老頭兒道:“我什麽時候說過我不會說話?”鄭萬廈暗感好笑,你不會說話又怎能告訴我你不會說話?
鄭萬廈正色道:“前輩,我家在涼城西,前輩與我一塊回家,家母必有重謝。”老頭兒看他故作老成,翻了個白眼,道:“快上驢子,咱們快走。”少年問:“去哪?”老頭兒道:“去東邊。”少年彎腰放下罐子,抱拳作揖道:“既然前輩要去東邊,晚輩要去西邊,咱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來日再會。”此等套話自然是從涼城中跑江湖的,說書先生口中學來的。”老頭兒道:“不改個屁,你得跟我一塊走。快上驢。“
鄭萬廈不動。
老頭兒見他耿倔,覺得一陣頭大,哀道不該答應姓易的這檔子破事。
老頭兒吹胡子道:“快點上去。”少年一動不動。
老頭兒想要攔腰抱著鄭萬廈就往驢上放,可惜少年看到他要來抱,轉身拔腿就跑。然後撞在老頭兒身上,自己跌了一跤,少年轉身看去,老頭不知何時已經跑到了他的麵前。少年迅速將藍布罐子舉起,威脅道:“你敢動一下我就砸了這勞什子。”老頭兒搖頭歎息。
少年正要放鬆,老頭兒又一次出現在他麵前,拂袖抽他手腕,少年手腕吃痛放開了罐子,老頭兒席卷而回,罐子已被他護在左肋之下。老頭兒右手一抓,然後一攬。少年就被橫抱在右肋之下,少年不肯屈服,拳打腳踢,都沒打到,然後他企圖揪老頭兒胡子,也被老頭抬頭避開。
最後,少年撓老頭腋下,老頭大笑,抬臂自衛,然後少年就跌落在地,迅速爬起再跑。老頭指若迅雷,在少年身上點了幾個穴位,少年便僵住不再動彈。少年發現竟連話也說不出,眼珠轉動,神色驚恐。
老頭總算順利將他順利橫放在驢上,自己負上劍匣,布袋係著罐子,分掛驢子兩側,牽著毛驢繼續向前。
少年有苦說不出,肋骨被驢子脊背硌得生疼,罐子搖晃還時常磕到少年腦袋。鄭萬廈十分惱火,心中甚是委屈,淚水在眼眶轉來轉去,灰塵直撲向他的臉頰,不久,便顯得眼睛格外明亮。
黃昏時分,老頭兒尋到了一個小市集,放下少年,買了些幹糧清水,解開少年穴道,遞給他幹糧清水。少年手腳發麻,腰酸背痛,倔強地轉過腦袋,不肯去接。於是老頭不再管他,自顧嚼了兩塊餅,喝了些腰間葫蘆裏的酒。然後開始收拾布袋,係好水囊與罐子。少年見他沒有注意自己,拔腿便跑,擔心老頭兒把他捉回去,腳下越發賣力,直到回頭已經瞅不見老頭兒了才停下喘息片刻。
不過,很快少年就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多麽愚蠢了,天色漸黑,自己年幼體弱,又獨自一人,一念及此,心中惴惴,回頭看了一眼,看不見老頭,頓時又慌張起來,轉身跑回去。畢竟老頭兒雖然不是什麽好人,但少年對他的恐懼仍小於對黑夜的恐懼。
等他回去的時候,老頭好整以暇,騎在驢上,雙手插袖,道:“既然你不願意騎驢,就來牽驢吧。”少年十分惱火,極不情願地奪過韁繩,每走一步都很用力,心中無數次詛咒老頭跌下來,然而老頭打著盹,一直未曾跌下,這讓少年很是失望。
這是少年十二年來第一次露宿,棲在一小片枯寂的樹林裏,驢子拴在旁邊一棵樹上,老頭兒與少年睡在一棵樹下,背對背,不曾挨著。
倒春寒,少年身子單薄,蜷著身體,不肯挨著老頭取暖。
星空高遠澄澈,稀疏的林枝阻礙不了如水的星輝傾瀉下來。兩人一驢,以天為蓋,以地為床,天地浩大,時間長河亙古以來,奔騰不息,匆匆百年人生,連朵浪花都算不上,離合悲歡,又算得什麽?
少年心中難得地安定下來,一掃之前陰霾沉鬱,頓時覺得開闊爽朗,天朗氣清,一片清明。
沉浸於這種物我兩忘的境界沒多久,少年便體會到了肚餓的苦楚。他從小雖不說錦衣玉食,至少衣食無憂,從來沒有餓過肚子,曆苦方能思甜,少年深深地覺得自己以前有太多不該,有口吃的還挑三揀四,唉,浪費可恥啊!他腦海中浮現了各種食物,口中津涎,後來也不知是如何沉沉睡去的。
第二天是老頭兒先起的床,他顯然睡得很充足,滿足地伸了個懶腰,起身解開驢子,放它自己去吃草。取出食物,踢了踢蜷成一團的少年,,少年惱火地揉揉眼睛,黑著一張臉爬了起來。
老頭遞過幹糧,少年此時雖然覺得沒有昨天那麽肚餓難耐,還是接下了,因為肚子餓的滋味不好受。他一口一口,吃得分明,吃得緩慢而有力,就像一場戰鬥一般。老頭兒就顯得雲淡風輕多了,吃兩口便灌一口酒。
少年口中發幹,又拉不下臉討要清水。老頭瞥了他一眼,懶得拿水囊,便將手中的酒葫蘆扔給了他。
少年以為是水,接過便喝,毫無防備,便噴了出去。老頭極輕蔑地又瞥了他一眼,道:“不會喝酒?”少年賭氣再一次猛灌了一大口,忍著沒噴。
入口烈,一刀喉,毒鳩?甘飴?
第一次喝酒的感受總是不大好的,少年自己去取了清水,就著吃完了手上的幹糧。
老頭兒已經自己爬到驢子上,在等待少年,頤指氣使道:“牽驢,走吧。”少年憤憤牽起驢子,一人,一驢馱著一人,緩緩向東行去。
西塞蒼茫遼闊,往往走出百十裏去也難見人煙。少年與老頭兒在遼闊的天地間,像兩隻渺茫的螻蟻,艱難地在大地上匍匐苟活。但實際上,處境艱難的隻有少年而已,老友每天騎在毛驢上打盹,現在連劍匣都給了少年背著,由於劍匣碩大,少年每走一步都會被磕到腳後跟。二人幾乎不交流,少年也從沒問過老頭他們要去哪。
老頭每到一個市集都會采辦好適量的糧食和清水,之所以說適量,是說剛吃完就恰好到了下一個市集,甚至很多偏僻,不為人知的市集老頭兒也能找到。
少年每天愁的不過是趕路的勞頓而已,晚間睡得格外香甜,席地便睡。久曆風沙,少年臉上的輪廓也漸漸硬朗明晰,皮膚黝黑粗糙。
二人到了錦官城的時候,少年腳上的靴子麵與底已經脫離了,身上也灰撲撲的他們實在需要停留整頓一番。
錦官城,西蜀之地最大的城市,貨運客流,貿易交換,行人如織,絡繹不絕,揮汗如雨。由於紫土肥沃,盛產水稻,富裕平坦,成為連接中原與西塞的樞紐之地。
老頭領著少年徑直奔向一家客棧,二人共開一個房間,洗浴更衣便倒在榻上呼呼睡去。夥計來敲門送飯也沒給敲醒,二人疲累由此可見。
傍晚時分,老頭推醒少年,二人草草吃了些米食,便又回房繼續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