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曲中聞折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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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揚州城地處淮南道東部長江三角洲,客源往來極為便利,隋時煬帝溝通南北,大運河流經揚州,使此地成為東部地區僅次於洛陽的大城。



    難得老頭有錢了沒有挑價錢高昂的客棧住宿,老頭不像是第一次來揚州。他帶著鄭萬廈從鬧市拐進小巷,走過燒著沸水的老虎灶,走過大糞堆積的土牆,走過擺攤算命的老瞎子,走過睡意惺忪的年輕女郎,老頭輕車熟路,在巷子中,每每看起來前頭已無通路,待行至前頭,又發現前路已通, 回首望去,歸途尚在。



    江南的小巷別具特色。



    走了大約兩刻鍾,在巷子深處找到了他們今天要住下的店。



    沒有名字的小店,門前幾棵垂柳,柳絮飄飛。煙花三月,揚州尚有一處僻靜哩。



    此時午時剛過,春風吹暖,日頭高照,二人倍感愜意。



    老板娘在櫃頭記賬,老頭與少年走上前去,老板娘才注意到有客人來了。微笑道:“客人來了?”口音軟糯嬌甜,語氣中又有幾分早已相識的感覺,使人覺得親切無比。



    老頭老臉上也不禁浮起幾分笑意,道:“我們需要一間客房。”



    老板娘道:“好的,請客人跟我來。”說完款款在前頭領路,示意老頭和鄭萬廈跟她走。



    鄭萬廈此刻方才細細打量起這位並不年輕的老板娘:荊釵挽發,身著淺白裙裝,淡妝相宜,眉目含笑,蓮步款款,教人如清風拂麵,或見明月在天,心曠神怡。



    老板娘回頭對二人笑了笑,輕聲提醒道:“小心台階。”



    鄭萬廈瞥見老板娘眼角的細細皺紋,顯然經過很小心的遮掩。原來無論什麽年紀的女子都有著愛美的心思。鄭萬廈忽地想起了每日細細畫妝等待父親回家的母親,心底一陣黯然。但麵上仍僵硬無比,因為此時少年扮成了一個老侏儒。



    老板娘拿著鑰匙打開門,側身讓二人進入。二人入內,窗明幾淨,一張圓桌,桌上有茶壺茶杯覆於托盤中;一張木床,被褥顏色溫暖幹淨,帷幕被係在床柱上。鄭萬廈推開窗戶,恰能看見窗外江水連天,更遠處一片雪白,原來是船帆萬裏行來;山頭上白雪反射陽光,金燦燦奪目無比。



    老板娘問道:“客人還滿意嗎?”



    老頭道:“嗯,就這間吧。”



    老板娘道:“如此我待會再給客人加一床被褥。現在請客人跟我來登記一下吧。”



    老頭隨老板娘出去了,鄭萬廈倚在窗口看水天一色,實際上不過是在發呆。



    不一會,老頭便回來了,手中還拿了圍棋一應事物,笑嘻嘻地看著鄭萬廈。鄭萬廈無奈,挪開圓桌上的托盤茶壺茶杯。老頭便將十九道棋盤擺好,挑眉謔道:“讓先還是猜先?”



    鄭萬廈翻了翻白眼,老頭便從裝白棋的盒子中拈起幾枚棋子,握在手中遞到少年麵前,少年伸手揀起兩枚黑棋放在棋盤上,老頭哈哈一笑,張開手,掉下四枚棋子,道:“你執黑先行吧。”



    ‘金角銀邊’,故少年先占角,老頭便另一角,少年占對角,老頭占對角,由此黑白棋子進入搏殺。



    落日西斜,餘暉灑進房間,鄭萬廈拈著一顆棋子琢磨良久,汗珠滾落,眉頭緊鎖,最終棋子頹然地滾落進棋盒,道:“我輸了。”



    老頭伸伸懶腰,一個下午,二人便隻進行了三場對局,值得一提的是,二人第一天三場對局不到一個時辰,但現在鄭萬廈都能堅持一個下午了。鄭萬廈心力耗費甚巨,揉揉眉心,揉揉鼻梁,很是疲勞。



    老頭道:“你休息一會吧,我出去轉轉。”



    少年揉揉眼睛,走到床上趴下便睡了。



    睡夢之中,少年意識中混混沌沌卻又似有著一束微弱的光,不可捉摸,少年雖然知道它就在那裏,卻找不到它在哪裏。



    朦朧中,少年猛地睜開了眼,似是做了什麽噩夢般,隻見老頭點著燭火,舉杯獨酌,麵前隻擺了一盤花生米。



    少年下床穿鞋,走到桌前坐下,驚訝於一向嗜吃的老頭居然進城了還隻點了一盤花生米。



    老頭見少年過來,便打開房門,對著門外的小二道:“還有肉嗎?去切二斤來。”



    少年自己倒了一杯酒,傾入腹中,窗戶大開,夜風吹來,困意頓消。清涼的夜風中仿佛有花香哩。



    老頭坐下,少頃,一大盤肉便被端了上來,熟精肉,讓肚餓的鄭萬廈口中生津,便拿起筷子夾起兩片放入口中大嚼,很有滋味。



    老頭道:“別光吃肉,來,喝酒。”



    於是二人舉杯相碰,仰頭喝盡。



    老頭道:“你不問我咱們要去哪?”



    鄭萬廈感到奇怪,抬眼望了老頭一眼,心中暗忖:今天他怎麽有心思閑聊?



    老頭又道:“從西涼道至淮南道,已兩月有餘,我帶你幾乎穿越了帝國東西,現在,咱們要去的地方終於要到了。”



    鄭萬廈道:“我父親曾經喝醉時提到過精通萬法的公孫先生,先父發跡前不過黔洲道凱裏一個混混,後來能有鎮守一方,降服百越的氣概眼界,想必公孫先生曾和他有過一麵之緣。”



    老頭眼眸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惋惜,苦笑道:“你倒聰明。”飲下一杯酒又道:“不過,最後到底是我教了他還是他教了我,我也不明白。”



    鄭萬廈也灌下一口酒,道:“原來你和我父親還有這樣一層關係。”



    二人都不再說話,隻是喝悶酒。過了一會,老頭才道:“但我帶你離開卻不是因為你父親。準確地說,朝廷上層的政治風向我也未能把握,沒想到你父親剛死,朝廷便敢冒天下之大不韙,過河拆橋。”



    鄭萬廈道:“那晚把我擄走的想必是易至陽了?”少年看見了老頭低頭,便更加篤定了自己的猜測,“所以你是受他之托將我帶走。若非莫名卷入歡歡一事,你將永遠將我的身份和你的身份隱藏下去。”



    老頭默然,仰頭又飲下一杯酒。



    “你怎麽不說話?給我解釋一下呀,為什麽?”



    “到底為什麽?”



    老頭聽著鄭萬廈的咆哮,燭光忽地一陣顫動,喃喃道:“為什麽?為什麽?難道你父親殺掉他家全家十七口,就可以任何代價都不用付出了安心地活著?”



    鄭萬廈渾身顫抖,如遭雷擊,“誰?”



    老頭沒有抬頭看他,仍自顧自道:“這件事你父親也並沒有錯,他是奉了別人的命令,那麽錯在下令的人嗎?可是楊家通敵一事卻是證據確鑿,為了更多的關中百姓,他們一家死不足惜。為何你就是走不出來呢?”



    鄭萬廈也皺著眉,陷入了極深的思索。



    老頭又道:“順心意,順心意何其難?”仰頭再飲,鄭萬廈頭疼無比,他在腦海中也在思量這些以前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



    “可……我母親,我大哥總是沒錯的吧,他,他做什麽要累我母親大哥?”



    老頭道:“他從沒有想要累誰,他身負十七人血海深仇,最終也隻找你父親,你可知道,他在私欲與公義之間,到底有多掙紮?”隨後又苦澀一笑,“我也不知道,他很敏銳,所以他將你劫走了,然後安置好你之後便去赴死了,七十餘武林高手,一宗之主便有不下雙手之數,奪來一本勞什子破書,他究竟想要我怎麽辦?”



    鄭萬廈吃驚道:“他死了?”



    老頭點點頭,然後道:“你恨他嗎?”



    鄭萬廈沒有開口說話,目眥欲裂,眼白通紅,很久很久,咬牙道:“我恨!我憑什麽不恨?”



    老頭默然。



    窗外忽然吹來一陣風,吹滅了蠟燭,清冷的月光如水一般灑進房間,鄭萬廈舉杯喝盡,再舉杯,人生有一苦,求醉而不得,便喝更多吧。



    所以鄭萬廈奪過酒壺,舉頭狂飲,借著月光,老頭瞥見了少年臉上的兩行清淚。



    窗外忽然傳來一陣悠揚的笛聲。月華如練,笛聲如水,蕩漾在這靜謐的夜裏。曲名《折柳》,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聞之欲斷腸,聞之欲斷魂,聞之心顫,聞之誰能不醉,聞之欲訴衷腸。



    鄭萬廈心中泛起無邊的苦楚,人生苦,真苦!



    但求一醉方休,借酒澆愁,少年喝完了一壺酒,衣衫早已被淚水打濕。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



    老頭從窗口望去,想知道是誰在吹奏,淡白的衣袂在月光下清冷無比。



    笛聲不絕,聞者皆悲。



    鄭萬廈晃晃悠悠推門出去,循聲而去,老頭連忙追去,生怕他發生不測。



    樓下的柳條發出細葉隨風飄蕩,笛聲哀絕,細葉恐人不歸,似做留人狀。



    鄭萬廈隻見風韻猶存的老板娘坐在欄杆上,對月獨奏,不由癡了,伸手仿佛想要觸碰,輕聲道:“娘,娘,是你嗎?我想你,我想你。”



    老板娘忽地見到這相貌醜陋的侏儒,當真嚇了一跳,還以為大晚上見鬼了,老頭隨後而至,解釋道:“夫人請不要害怕,我這兄弟聽到你的曲聲,想起了一些傷心事。”



    老板娘驚魂未定,強自鎮定笑道:“客人怎麽這麽晚還沒休息?”



    鄭萬廈此時仍然迷迷糊糊,聲音沙啞道:“娘,我是老二,你,你不記得我嗎?”



    老板娘看向老頭,老頭歉意地笑了笑,對鄭萬廈道:“你看清了嗎?這不是你娘。”



    鄭萬廈茫然道:“不是我娘。”老頭拉過他道:“嗯,不是,跟我回去吧。”



    鄭萬廈便跟著老頭回到了房間,老頭看著醉酒的鄭萬廈,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鄭萬廈道:“拿酒來,我還能喝。”



    老頭歎了一口氣,負手看向窗外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