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六十九章 物是人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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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和沈先生並肩走在當年曾經多次踏青過的林地裏。
這時候已經是夏天了。
我們跨過當年淙淙奔流的小溪,現在它的水量沒有以前那麽充沛了,有時候在秋季會斷流。
我看著這潺潺的流水。
自從我們分別以來,不知有多少水流走了,也不知道又多少個舊我業已消亡。
我向沈先生打聽以前認識的鎮子上的一些居民。
現在,經過鎮子的複線鐵路已經通車了,鎮子成為了這片地區的交通樞紐,規模也隨之擴大了三倍。隨著火車通車而來的,是大量的外來人口。外來的移民們在這裏開設了很多酒店、商店、飯店,逐漸地成為了小鎮的主角,而冬湖鎮原來的本地居民們,則因為不太適應這種新形態的生活,而逐漸離開了小鎮,搬遷到別的地方去定居了。
沈先生說,跟我最熟悉的鄰居大嬸,在一年半以前就賣掉了在鎮子上的祖屋,搬去了另一個更為偏遠安靜的小鎮,繼續過她習慣的世外桃源式的生活了。她留在這裏,做生意的時候不會那麽詭詐地談判和不擇手段地競爭,很快就被外來的移民擊垮了小小的家庭旅店,種植的東西也比不上後起之秀的大農莊的產品。隨著這裏成為著名的狩獵基地,傳統的漁獵收入也變得越來越不可靠。漸漸地,一家人在這裏難以維持生計。
沈先生說,她一家搬走的時候,大嬸牽著那隻黑狗,在菜地裏唉聲歎氣地逡巡了好一會兒,惋惜今年種下的菜還沒有完全收獲上來。
沈先生看到,就安慰她說,新主人肯定會好好收拾這些菜的。
她搖搖頭,對沈先生說,新來的主人肯定會把菜地給毀了。他們買下這裏,是為了建一個便利店,他們已經規劃好,要把菜地這塊空間用來做個小的熱飲吧,在裏麵提供免費的wifi。
她問沈先生,什麽是wifi。
沈先生隻好簡要地回答說,就是能讓人隨時隨地和世界保持聯係,知道世界各地此刻都在發生著什麽事情的一種工具,類似收音機和電視機,但是消息傳播更快。
大嬸問,就是用大家手裏拿的電話看嗎?
沈先生說,是的,電話和電腦都可以看。
大嬸表示不能理解。她說:“要知道世界上的那麽多事情做什麽,難道我們普通的人能管得了嗎?”
她說:“我小時候,鎮子上的老輩人都說,那些新玩意兒都是魔鬼的發明。一個人要少和世界上亂七八糟的事情在一起,要多和上帝在一起,多在森林裏聽聽鳥鳴,多看看頭上的星星。那都是我們人類祖祖輩輩親密無間的東西。現在的年輕人,心裏亂糟糟的,都不知道塞了些什麽。”
她繼續看著菜地歎氣說,這麽肥沃的土地,不用來種點什麽東西,長得這麽好的菜,不用來做成廚房裏的美食,真是太浪費,太可惜了。
看著她悲不自勝的樣子,沈先生隻好說,明天營地來兩個工人,把長得可以吃了的菜摘下來,做成營地沙拉,減少一點菜地的損失,不知道這樣可好。
大嬸聽了,這才感覺到一絲安慰。她連聲地說沈先生是個好人,還是他和冬湖的本鎮居民貼心。
她說,好人是看得出來的,她一老早就斷定了,沈先生這麽慈眉善目的,肯定是個大好人,還有那個親愛的薇拉、薇羅裏什卡,一看也是個善良的好姑娘。
她說,薇羅裏什卡甚至可以為了一隻兔子、一隻鬆雞而進警察局。
大嬸絮絮叨叨地說,可惜啊,像你們這樣的好人,如今是越來越少了。唉,這世道人心啊……
鄰居大嬸就在這樣感慨萬千的絮叨中,離開了祖祖輩輩生活著的冬湖小鎮,踏上了不可知的人生新路途。
我聽了這個故事,心裏也是非常的感慨。
“對了。”沈先生說,“大嬸臨走前還給我留下了一點她菜園子裏的圓白菜種子。你要不要帶一點回去種?大嬸說,這是她家獨有的圓白菜種子,種出來的白菜特別甜而多汁,用來做餃子是再合適不過了。她說,你們以後在菜市場買到的白菜,永遠不會有我家的這種味道。這可是億萬年森林的原汁原味。”
我離開冬湖小鎮的時候,果然帶了一點大嬸留下的白菜種子回去了。
後來,我把它們種在溫德米爾湖區別墅的園子裏。
播種後的當年,真的收獲了一批圓白菜,但好像並不像大嬸說的那樣多汁。也許是土地不同的緣故吧。但是,大嬸家的圓白菜,的確是比英國本地種的蔬菜,更為甘甜一點,而且葉脈間流動著更多野性的味道。
(二)
聽沈先生說了大嬸搬走的故事後,我才注意到營地隔壁的便利店。
現在營地和大嬸家之間的那堵土牆早就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麵兩人來高的水泥牆。牆上還拉了鐵絲網。
沈先生說,牆那邊就是這家便利店的庫房,裏麵經常有店裏的存貨和各種電器設備,也許他們是為了防盜的緣故拉起的鐵絲網。
我來營地已經有一兩天了,因為高牆遮擋著,營地的大門又不在這個方向,倒也沒有怎麽注意過隔壁開的是一家什麽樣的便利店。
我跟沈先生說,不如帶我去新開的便利店看看吧。
我們從林子裏回來的時候,沈先生就帶著我走了另外一條新建成的小路。這小路從林邊一直通達到便利店門口。
隔著老遠,我就看到了便利店的霓虹燈在閃爍。
我驚異地看到,那招牌竟然是中文的!鬥大的兩個字不停地變幻著顏色:全友!
我差一點驚叫起來。
沈先生驚奇地看著我,說:“你怎麽了?”
我掩飾說:“沒什麽。隻是在這個地方突然看到全友這樣的便利店,覺得很意外罷了。”
沈先生沒有起疑心,接受了我的這個說法。
我跟著沈先生一起走進了便利店。熟悉的貨架,熟悉的微波爐,熟悉的熱飲小食吧,熟悉的飯團、三明治、便當盒和飲料。
我和收銀的店員打聽,這是不是頂新集團旗下的全友便利店?當地的收銀員顯然不甚了了。於是,中國麵孔的店長熱情地走了過來。
這個小夥子是上海人,他肯定地告訴我們,這就是頂新集團旗下的全友便利店。
真是太意外了。這竟然是我舅公家開的便利店!
我和沈先生在熱飲小食吧找了個座位坐下來,沈先生過去點了兩個海苔肉鬆飯團和兩盒碗仔麵,還有兩盒果汁。
店長把熱好的飯團和麵送上來,並一再鞠躬感謝我們的光臨,說能在這個鎮子上看到中國人,每次心裏都覺得很高興。
於是,我們就在鄰居大嬸家以前的菜地裏,吃了感慨無限的一頓簡餐。
原來,就是我自己的家族,鏟除了大嬸家肥沃的菜地,也把她們一家從祖祖輩輩的傳統生活方式中連根拔除了。
我深切地希望大嬸在遙遠的另一個小鎮,重新找到了自己熟悉的生活方式,希望鐵路和網絡永遠不要通達到那裏,希望他們的平靜安寧的日子,不要再一次被驚擾和粉碎。
但是,我也知道,這很可能隻是一個不可能實現的理想。
現代化的生活像癌症一樣在全球蔓延。
田園牧歌的時代,早就已經注定,要成為不可挽回的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