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清明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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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不到14歲,你17歲。
多年的分離,讓我們完全不認得對方了。
那一天,我們為了同樣的目的走上了同一條路。
我一年一度地前往家族的墓地去祭拜過世的父母,並代表因懷州節度使府的加急軍務而抽不開身的父親,去祭拜你的亡母。一個管家、若幹侍女、兵勇扈從和馬車夫跟隨著我。本來,那天景雲也會隨同前往的,正如以往所有的清明那樣。但那天他有事留在了家裏。這件事情就是你要回來了。
因為勿吉人的頻繁軍事襲擾,當時整個嶺南地區的防守形勢都相當嚴峻,父親年紀越來越大了,他覺得在統轄嶺南十鎮封地的軍事防務方麵頗為力不從心,他急切地需要一個精力旺盛的幫手。他第一個想到的人選毫無疑問就是你。父親想到你的同時就開始想到你的前程。你那時候也已經快到了可以行成人禮的年齡,父親覺得已經到了為你考慮建功立業、承襲爵位的時候,他希望你能回家參與嶺南封地的軍務,曆練一下實際的才能,然後,他準備帶你去謁見即位不久的南漢王劉言,從而替你拉開一生仕途的序幕。
你在清流宗的道觀學藝的10多年裏,父親曾多次去清川看望你,並和你的師父道濟有過很多次的秉燭深談。道濟對你這些年在清流宗學成的格鬥技藝、軍事才華和統領能力足具信心。他甚至斷言,當今之世,在這些領域無人可與你的天賦與鋒芒相比。尚不被世人所知的你,就像一把出鞘的寶劍一樣光華四射,並且發出龍吟虎嘯的嗡鳴。
父親的書信在春天較早的時候就送達了清川。但你一直在遲疑著。
你看完信之後就很清楚,這不是一次度假旅行,這是一個長期的邀請。如果你回家,你就走進了另外一種命運。當時你確曾有所猶豫:究竟是留在清川,不問世事,潛心學道,繼承清流宗的衣缽,並幫助師祖和道濟,把它發揚廣大呢,還是從此離開清川,回到你原本就有的生活軌跡,承襲崔家的爵位,進入朝堂或者軍隊,為國家效力。為此,你和師祖、道濟多次長談。師祖和道濟的意見,還是希望你能遵從父親的心願回家去。道濟固然也很舍不得你離開清流宗,畢竟你是他一生最得意的傳宗弟子,最合適的未來宗門的接掌人,但他認為,當今天下之亂世,更需要你這樣的人去影響局勢的發展,戰亂中的民生痛苦,更需要你的才能去拯救。
你終於決定離開清川回家。但你並沒有馬上動身,在清川還盤桓了十數天。畢竟你在清川度過了整個童年和青少年時期,清川更像你的家鄉,而清流宗的道觀比崔家的大宅更像你的家庭。
清明節快要到來的時候,你終於決定啟程了。辭別師祖與道濟之後,你和伴讀侍從吳順一起,騎馬踏上了回家之路。
出發之前,你寫給的家裏信上,隻大致說會近期回來,並沒有說回來的具體日期。你一路上走得也是隨心所欲,並沒特別趕時間。你一邊走著,一邊思考北線和嶺南封地多年膠著的混亂戰局,一路考察著這一帶的山川地理。你和吳順一邊走,一邊完善手裏有的地圖資料,並且在心裏組合著各種可用於中止戰事的資源因素。你就這樣一路停停走走地,來到了父親封地最南邊莊鎮附近的背頭山區。
當你遠遠地看到背頭山鬱鬱蔥蔥、一派新綠的山脊時,你想起了母親。你母親的墳塋就在這座山上,葬在我父母墳地的附近。你在清川待了這樣許多年,如此之長的時間裏都沒有親來墳前祭奠過母親,這個念頭讓你心裏一陣翻騰。於是,你就控製好行程,在清明的那天早上踏上了背頭山西坡的山路。你希望能在重新踏入這個已經沒有你母親的家庭之前,獨自和她待上一會兒。
你將會回家的消息傳來之後,家裏著實鬧騰了一陣子。父親的興奮之情溢於言表。父親一再吩咐要隆重對待這件事情。他希望你從進門的第一刻起就具足權威和尊貴的身份。這是父親刻意對姨娘和景雲的一個明確示警。現在回來的,是未來的家長,是崔家爵位的承襲者,是所有人的新主人。
基於這樣的考慮,父親派給了景雲一個讓他萬分痛苦的任務:讓景雲督促下人幫你收拾回家要住的庭院,讓它煥然一新,置辦你所要使用的全部日常應用之物,並為你配置伺候的仆人。
景雲當時已經出來幫父親做事了,大宅裏的事情,賬目上的事情,莊集裏的事情本來就不少,這新增加的一樁任務,讓他的心情一下子就低落了下去。登時,他就感覺所有的勁頭都泄氣了,世界一下子都變成了灰色的。沮喪當中他感覺自己越來越不像崔家的兒子,越來越像崔家的苦役。
在這種極度沮喪的情況下,他覺得萬事全都讓他煩心,甚至對陪伴我出行這種事情,他也完全沒有了興趣。——尤其是,他不想因為要陪我出行,而必須去附近的墳地祭拜你的母親。如果說,以往這種表麵的儀式他還能忍受的話,那麽現在,他就一刻也不想再看到你母親的墳地,更不能忍受當眾跪倒,向這個讓他自己的母親受辱受苦的女人匍匐拜叩,露出偽裝的恭敬。就是帶著這樣的心情和想法,景雲找了很多托辭拒絕陪我前往祭拜。而他的托辭因為真的很忙也都還成立。
所以,那一年的清明非常特別。家裏隻有老管家帶著仆人和扈從,陪著我前去掃墓。
而在我們出發之前,景雲卻又想起了什麽,踏著木屐,舉著傘,冒著淅瀝瀝下個不停的雨水,急急忙忙地趕到門口來了。
他想起的是去年發生一件事。去年掃墓時,路上有個鎮中的少年(後來我知道他名叫聞高),因衝撞了我的馬車,並對我“目光無禮”,而被景雲痛打了一頓,加以責罰。景雲一再叮囑管家和車夫,一定不要走去年那條閑雜人等比較多的路,以免什麽登徒子再看到我而在路上生出是非,寧可繞遠一點,繞行到雲岩方向,經過觀霞,走另外一條人跡少至的路前往墳地。在馬車啟動之前,他反複地在車窗旁邊叮囑我和隨行的老管家,要速去速回,下車要罩好鬥篷,拉下麵紗,路上不要和任何陌生人搭話,也不可去任何其他地方閑逛和逗留。
當車子離開的時候,我通過後窗看到景雲跟著馬車走了幾步,然後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一片茫茫雨霧裏了。
後來,景雲一定為自己當天小不忍的妒恨之心而後悔莫及。因為,從那一年之後,景雲就再也沒有陪我去掃墓了。第二年,陪我去掃墓的人,就是你。
當天景雲為我選的那條路,就正是你選擇的那條路。你們作為兄弟,始終都是兄弟。你們選擇了同一條路。
正是你們的共同選擇,決定了我和你會以那樣的方式相遇。
一件東西,如果不是你的,就必然不會是你的。
景雲選擇的道路,直接把我送進了你的生命裏。
當他那天看到我們一起回來,從而明白了這一點的時候,我覺得他臉上的表情看上去像是恨不能當場殺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