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垂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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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看到了家門前的拴馬石。
你感覺到馬停下來了。你的手鬆開了韁繩,垂落下去。你努力了一下,但是無法自己從馬上下來。
你聽到吳順的聲音。他焦急地說:“快來人啊!你們還在那兒傻站著做什麽?!還不快來幫忙!”
你除了疼痛什麽都感覺不到了。
過了一會兒,你發現自己靠坐在長廊的椅子上。
吳順和幾個驚慌失措的仆人圍繞著你。
吳順說:“不要動他!去叫孫大夫!用最快的速度去叫孫大夫!”
你發現自己的前襟上、袖子上都是血。你困難地呼吸著,不時地被湧到氣管裏的血窒息。
“父親呢。”你說。
有個仆人回答你:“老爺去了山上的哨站還沒有回來。”
你說:“琴兒。”
仆人說:“小姐在家,小姐在家。”
我披了一件披風就跑了過來。
我看到了你。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來了。
我說:“你怎麽了?你怎麽了?”
你看著我。你微弱地說:“琴兒,對不起。”
你的頭向後仰倒下去。你又一次昏厥了。
我全身都顫抖了。我說:“孫大夫呢?大夫呢?”
你倒在床上。你模模糊糊地看到許許多多的影子。你聽到各種各樣的聲音。它們嗡嗡地發出轟鳴,好像是巨大山洞裏的回響。
你努力地追逐著這些聲音裏的意義,想要弄明白它們,但它們就象水中的月亮一樣不可打撈。你剛碰觸到意義的表麵,它們就**消失掉了。
你覺得脖子底下被墊了東西,你的頭向後仰去。你無力地仰靠在那個很柔軟的東西上麵。你覺得所有的血液向四麵八方迸射著。
那個漩渦,它到達你了。你覺得自己正用很快的速度跟著它飛速地旋轉著,它緊緊地拖住你,向一個無底的深淵沉沒下去。你覺得五髒六腑也都隨著這種劇烈的旋轉四分五裂而去。
你覺得自己變得像泡沫一樣輕盈,並且向上飄去。你穿過了房梁和瓦片,升到很高的空中,你從那個很高的地方,看到了自己的院子。
原來現在是晚上了。你的院子裏燈火通明,許多仆人在那裏走來走去。
你看到了我們坐過的屋脊。你覺得這裏很溫暖,你很想留在這裏。
但是,有人在撬你的牙齒。
你忽地又降落回了身體。
你重新找到眼睛。你睜開了它。
你努力地把被疼痛粘連在一起的東南西北分開。
你不知道他們要對你做什麽,你想要推開他們。
你覺得頭要裂成兩半了,眼球漲得無法忍受。你覺得再有一會兒,它就要從眼眶裏飛射出去,撞在對麵的牆上了。
你伸手抓到一個軟綿綿的東西,把它用力捂在自己的臉上。你及時地把一聲撕心裂肺的大叫給悶住了。那是一隻枕頭。你拚盡全身力氣咬住它,把第二聲大叫也硬生生地壓下去了。
你鬆開枕頭時,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
你奄奄一息地說:“去找父親。”
你說:“我要死了。”
父親終於趕回來了!
在走廊上,他就聽到你失控大叫的聲音。那種聲音就像是你掉入了陷阱正在遭受四麵八方的刺殺一樣。
他腳下一陣發軟,絆倒在門檻上,半天也爬不起來。
父親太了解你了。你是那麽能忍耐的人,要能讓你痛到發出這樣的聲音,那得是什麽程度的疼痛啊!
父親覺得自己年老的心髒都要破裂了。
你在痛極中緊緊抓住了父親的手。
你直挺起身子大叫道:“一刀殺了我吧!求求你們一刀殺了我吧!”你隨即又沉重地跌回床上。
父親的臉頓時失去了血色。他一下子就癱坐在床邊掙紮不起,老淚縱橫,臉上都是絕望的神色。
我從來沒有看到你這樣失控過,也從來沒有看到父親這樣失控過。我被當時的場麵驚得手腳冰涼,全身顫抖。
我流著眼淚一邊試圖幫助你,一邊試圖攙扶父親。
當你再次痛得失聲大叫,翻滾著從床上直跌下來時,父親這才驚醒了過來,他聲音顫抖地吩咐吳順用最快的速度疾馳清川去請你的師父道濟。
莊裏所有的大夫都在你的房間裏了。孫大夫和諸位大夫會診之後,開了藥方。
湯藥煎好後,父親親自把你抱在懷裏,在下人的幫助下,小心地撬開你緊咬的牙關,喂你喝藥。你吞咽困難,好幾次反嗆了出來。
艱難地喝完一碗藥之後,有一陣子,疼痛似乎稍緩了一些。
你精疲力竭地倒在枕上,一動都不能動了。
又過了一會兒,你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全家人稍稍鬆了一口氣。
但是,這種情況並沒有持續多久。
約有一刻鍾之後,你再度在枕上掙紮起來,你想要坐起來。
家人剛把你扶著坐了起來,你就翻江倒海地劇烈嘔吐起來。
你吐得天昏地暗,渾身寒戰,連頭也抬不起來。一連吐了四五次之後,你又一次昏厥過去。
全家上下此刻已經亂成一團。每個人都感覺大事不妙。父親派人去請你的舅父丁友仁。
大夫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再一次把你救醒過來,給你灌下了一點參湯。
在參湯的作用下,你的臉色看起來好了一點。
你好像慢慢認出了父親。
父親的眼淚簌簌流淌,他顫巍巍地問你:“兒子,現在你覺得怎樣了?”
你說話非常困難。你費了很大力氣,才說出:“兒子,不孝。”
父親抓住你的手,淚水縱橫,泣不成聲。
然後,你看到了我。你看到了淚流滿麵的我。你說:“走開,別看。”
我說:“不!不!”
你又一次被極其可怕的疼痛抓住了。你什麽都看不見了。你抓到枕頭,你掙紮著把那個枕頭用力地朝我的方向扔了過來。你用痛得變了調的聲音對我說:“走開!”
你扔過來的枕頭砸在我的臉上,落在我的懷裏。
我五內俱焚,心如刀絞地抱著那個枕頭,無聲地抵製著你的驅趕,眼淚像斷線的珍珠一樣落下來。
在劇痛徹底淹沒你之前,你竭盡全力地再次說了一句:“走開!”
然後一陣可怕的痙攣就掠過了你的身體。你劇烈地抽搐起來,牙根緊咬,眼睛向後翻去。
我看到大夫們急急忙忙地用毛巾纏上勺子塞入你上下牙之間,看到他們鬆開你的領口、紐扣,讓你能夠呼吸。
我看到年邁的父親懇求的神情。我手裏的枕頭一下子落到了地上。我在剜心剔骨的心痛當中扭頭衝出了你的房間。
我飛快地跑過走廊,我撞倒了一個端水的仆婦,我從正邁進院門的舅舅丁友仁身邊一陣風似地掠過,舅舅後來說他在叫我,但我什麽也沒有聽見。
我三步並作兩步地奔下台階。我一口氣跑到了二堂,撲通一聲跪倒在你母親的遺像下。我對著你母親的遺像一叩到地。
我泣不成聲地哭倒在你母親的像前。我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地禱告:“母親,求您保佑他吧!求您在天之靈保佑您的兒子不要這樣再受苦了!”
我跪在你母親的遺像下,一整天都沒有再站起來。
那是我一生當中最漫長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