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二十八章 攀登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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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從西大穀寺的骨灰堂出來之後的那天夜裏,我在下榻的酒店做了一個很完整、很清晰的夢。醒來之後,記得格外清楚,就好像是親身經曆過一樣。

    那天晚上,我夢到自己是一個女登山運動員,夢到自己正在珠穆朗瑪峰的北坡登山。

    在兩場暴風雪的間隙,獨自在爬最後的1000公尺。

    我已經精疲力竭,感覺到靈魂和身體的分離。

    沒有攜帶氧氣瓶。

    拚命呼吸,就是感覺不到氧氣進入生命。

    肺葉一張一翕。它急劇地擴張,又急劇地收縮。

    在這個海拔高度上,空氣極其稀薄,就連直升機的螺旋槳也無法通過高速攪動而獲得托舉懸浮的飛翔力量,隻有蒼鷹和禿鷲還能在天際翱翔。

    全身的紅血球高度緊張。它們每個都攜帶著最大的氧氣量,開著呼嘯的救生車奔赴身體各處皆瀕臨死亡的無數細胞。

    很顯然,這裏的自然環境已經不再合適人類生存。

    我的身體不斷發出回頭下山的呼叫。

    這裏沒有同類。沒有曆史。沒有同情。沒有旁觀。沒有評論。沒有回聲。沒有關係。沒有記錄。沒有一切。

    隻有我和山。要麽上,要麽下。要麽停,要麽走。要麽勝,要麽敗。要麽生,要麽死。單純。簡單。

    我不斷地踹蹬著腳下的冰爪,拚盡全身最後的力氣,希望把極其沉重的每一步嵌入冰崖,希望站穩,希望獲得立足點。

    冰雪的碎末在陽光下飛濺。生命充滿深不可測的勞乏。

    頭盔裏的耳機中時斷時續地傳來一對夫妻的談話。

    不知在附近的何處,一個被剛剛過去的暴風雪困在海拔7000米以上位置、即將凍僵死去的登山者,消耗著最後的電池,和他遠在千裏外的妻子斷斷續續地,含混不清地對話。

    他們隔著不可跨越的距離和高度進行生死訣別。

    當他們的通話停止時,就是死神令他們永別之時。

    死亡的征兆已經從各處顯現。被困的登山者自我描述說,他已經雙目全盲,體溫下降,吞咽困難,消化停滯。

    他年輕的妻子在遠方哭泣,但什麽也不能幫上忙。

    我就在這種令人斷腸的生死訣別對話當中,獨自向最高點攀登。

    我忘記了自己的來曆,忘記了自己的姓名,忘記了自己的性別,忘記了自己的年齡,忘記了自己的國別,忘記了自己一生所有的欲望和失望。

    我心裏隻有一樣東西:再走一步。就一步就好。

    終於,我的冰鎬搭到了最後一個邊緣。

    終於,我出現在全球至高點的那條屋脊之上。

    我周圍的立足之地隻有60公分寬。

    60公分之外,兩側皆是深達數公裏的陡峭冰崖。如果失足落下,有可能一直掉落到地球的另一端。

    所以,我不能向兩邊的下麵看。我抬頭向遠處看,以便忘記腳下的狹窄,選擇的局限。

    於是,我看見了籠罩星球的半個球型的天空,綿延的白雲,我相信自己看到了半個地球以外遠處的地方。

    最後的100步裏,我空前地激動和興奮。

    但那也是我一生中最漫長的100步,長得每一步都需要花費1萬年的時光才能感覺到地麵的存在,長得不能判斷是在雲端行走還是在山脊上,長得我都能感覺到自己生而複死,死而複生。

    當我終於走完這100步的時候,全身幾乎凍僵。

    耳機裏窸窸窣窣的斷續對話聲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完全中止。一片靜默。

    宇宙就這樣,陷在一片死寂當中呈現出偉大的生機盎然。

    我獨自站在這個星球最高的地方,站在那一點上,我取下了頭盔,取下了雪鏡,我帶著防護口罩,站在零下幾十度度的風裏,用幾近結冰的肺葉艱難地呼吸。

    這時,我看到了一道飛揚的五彩幡。

    它在雪峰的陽光下,在下一**風雪的濃雲背景下,顏色繽紛地飄揚在層層雲海上,在這個星球上高高飛舞著。

    我的眼淚還沒有流出就凍結在眼眶。

    我意識到我此刻多麽接近天堂。我已經多麽接近你所在的地方。我接近到已經能夠聽到你的聲音,清晰地回蕩在這個沒有你的星球上。

    你說:“其實,我一直在你身旁。”

    你說:“其實,你不必這樣辛苦地走了這樣遠的路來看望我。”

    “其實,我一直就在你的記憶裏,就像我一直也在這麽高遠的地方。”

    你說:“其實,你在山下的寺院裏,點燃的每一盞酥油燈,都能向我傳遞來自你的溫暖。”其實,你在這個世界上各處流下的每一滴眼淚,都能落在我的心上。其實,你放入每一個轉經輪裏的每一句祈禱,我都能從信仰的聲音裏聽到。”

    你說:“其實,這裏一直很安靜,也很寒冷,還很空曠。其實,這樣的安靜裏麵自有繁華,這樣的寒冷裏自有暖意,這樣的空曠裏包羅萬象。”

    你說:“其實,我在這裏過得很好。你不必一直這樣牽掛。”

    你說:“其實,我一直都在高處看著你。其實,你從未孤單過。其實,我很也很高興看到你獨自攀登,把種種艱險踩在腳下,終於憑借自己的力量,來到離我這麽近的地方。其實,你的艱苦跋涉有人知道。其實,你的心意和深情有人領會。”

    你說:“其實,你一直都很清醒,從未瘋狂。”

    我就這樣,獨自站在這個星球最遠離地表,最接近太空的地方,聽你說著這些話。

    我就在這樣聽你說著這些話的時候,被最後凍僵。

    我的冰像就這樣凝結在世界的屋脊上。

    我就這樣融入了我們來自的冰川。

    我就這樣和山脈混同一體。

    我就這樣回到了塵土,回到了石頭,回到了出生之前的那種存在狀態。

    我就這樣和你實現了同樣。

    (二)

    就在我夢到自己凍僵失去知覺的時候,我聽到床頭櫃的電話聲音輕柔地響了。座機上的紅燈不停地閃爍著。

    我驚醒過來,發覺自己渾身大汗,絲綢的睡衣都已經汗濕了。

    我從夢中的景象裏掙紮出來,回到現實。

    我伸手拿起了話筒。

    逸晨先生的聲音從隔壁房間傳了過來。

    他說:“心心?你沒事吧?我聽到你在牆壁那邊抽泣。你是不是做噩夢了?”

    他說:“要不要我過來一下?”

    我拿著話筒,沉默了一會兒,我平息著急促的心跳,還有呼吸。你在夢中的聲音,依舊在我耳邊回響。

    在很短暫的一瞬間,我分不清何者是夢境,何者是現實。

    我到底在哪兒?我到底是誰?

    這一切都混淆不清,看上去都非常可疑。

    唯有你的形象和聲音,穿越一切混亂,格外穩定和清晰。

    你就像這個宇宙的定海神針一樣,讓整個宇宙井然有序。

    逸晨先生在電話裏再次問:“你不要緊吧?有沒有覺得心髒不舒服?我還是過來看看吧,你可以起來開一下門嗎?”

    我默然點頭。我小聲說:“好。”

    (三)

    我緊裹著睡衣,赤腳踩在地毯上,過去拉開了房門上的防盜鏈,打開了房門。

    我看到逸晨先生也穿著長睡袍站在房間門口。

    我後退一步,讓他走了進來。

    他看著麵色蒼白的我。他說:“心心,你還好嗎?”

    我什麽都沒有說,一下子就撲到了他的懷裏。

    逸晨先生伸手摟住了我,他就像一個父親安慰驚慌失措的女兒一樣,輕輕地拍著我的肩膀,我的後背。

    他說:“沒事了,沒事了。隻是一個夢,什麽都沒有發生過。那都是幻覺。沒有什麽能傷害你。”

    我伏在他的肩膀上,努力平息著內部洶湧而來的撕裂之痛。

    我說:“小時候,我也做過可怕的噩夢。我也這樣伏在他的懷裏。他也這樣安慰過我。他也說過,那隻是一個夢,一切都是幻覺。”

    逸晨先生說:“女人都害怕噩夢。男人應該安慰女人。”

    我說:“我忘記不了他。就算是做夢,我也忘記不了他。”

    逸晨先生說:“我知道。我知道。銘心刻骨的感情,沒有那麽快就能忘掉。”

    我說:“我超越不了凡俗的感情。”

    逸晨先生說:“未來的事情,誰能知道呢。一切都有可能。”

    他說:“白天我們去了西大穀寺,那個場景激發了你內心的記憶。讓你潛藏在心裏的那些種子又開始萌芽。這是很正常的。”

    他說:“一直以來你做得很好。我看過你那麽多的文字,我看到你一直在朝正確的方向努力。你隻是有時候覺得跋涉得太辛苦了而已。”

    他扳住我的肩膀,看著我波光盈盈的眼睛。

    他說:“每一個傷口的愈合,都需要時間。在愈合之前,你要忍住疼痛,靜待內心的力量重新充盈。”

    在逸晨先生的安慰聲中,我的情緒漸漸地恢複了平靜。

    我離開了他的懷抱。

    逸晨先生說:“去洗個臉吧,我就坐在客廳裏等你。如果你睡不著,晚上我陪你喝茶,不會離開。等你覺得困了,我再回自己房間去。”

    (四)

    我從洗手間出來,臉上已經收拾得光潔如新。

    我在逸晨先生旁邊的沙發椅子上坐了下來。

    我慚愧地說:“對不起,這麽晚吵醒你。”

    逸晨先生說:“沒關係。我是夜貓子,多年夜班編輯形成的生物鍾。我本來也沒有睡著,還在寫東西,不然,怎麽能聽到你這邊的動靜。”

    他說:“喝杯熱牛奶吧,我幫你叫的。喝了會感覺好一點。”

    我從他手裏接過牛奶杯,感激地說:“謝謝。”

    我說:“我已經好多了。”

    逸晨先生說:“凡事,我們要樂觀地看。這個夢,還是進取向上的。你一直在獨力奮勇攀登,想要接近他的高度。預兆也很好。你終將登頂,和他在巔峰上重新連結。”

    我喝著牛奶,默然點頭。

    逸晨先生說:“你一定會達到他的高度的。我相信你。”

    聽著逸晨先生的話,我再次想起你所說的:當我們達到巔峰的時候,就應該去深淵,去深淵,救度還在那裏的所有人。

    (五)

    我一直都記得京都之夜的那個夢。

    那天,喝完熱牛奶後,我就對逸晨先生說,我沒有事了。

    我們在房門口再次道了晚安,我看著他走了出去,回到了隔壁自己的房間。

    我回到臥室,拉開了窗簾。

    我看著房間的燈光從窗口傾瀉出去,照亮了外麵黑暗中的一小片庭院,細雨中的踏腳石,發出幽微的反光。

    就在這小小的庭園裏,就在我倚窗凝望的這一瞬間,無數的生生死死正在草地裏、石燈前,悄然無聲地發生著。

    自然界從來就是如此的。

    我出生之前如此,出生之後如此,死亡之後也依然會如此。恒久不變。

    胡為悲喜?

    唯心,你,胡為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