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一章 離家出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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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高雄擰開電台。裏麵傳來搖滾樂的聲音,鼓聲的節奏震耳欲聾。

    我像遭到電擊一樣地瑟縮了一下,幾乎是立刻地說:“不!不要聽這個!”

    高雄看著我。他說:“這是時代的最強音。現在滿世界都充斥了這個聲音。你這是抗拒時代。”

    我臉色發白地說:“不要這個!”

    高雄再次聳了聳肩膀,伸手按下音響的擇台鍵,換了個古典樂的頻道。

    我頓感呼吸輕鬆了不少。

    高雄說:“搖滾樂怎麽你了?它有牙齒咬你嗎?”

    我沉默不語。

    我想起你房間裏的德生牌收音機。想起你掙紮著把收音機的音量擰到最大,裏麵穿出震耳欲聾的電子音樂和節奏強烈的鼓聲。那鼓聲粉碎了我的心髒。

    高雄看著我臉上的表情。他再次問:“它咬到你了嗎?”這一次,他的聲音裏沒有了嘲諷,語氣變得很溫存。

    我搖頭。我說:“沒有。我天生不喜歡聽這麽喧鬧的聲音。”

    高雄說:“沒有天生的不喜歡。所有的不喜歡都有痛苦的原因。”

    我低頭。

    高雄說:“天生的喜歡,也都有久遠的原因。”

    (二)

    我們默然聽著音樂。

    高雄說:“你們在一起聽過搖滾嗎?”

    我說:“誰?”

    高雄說:“你和你指導?”

    我低頭。

    高雄說:“他會喜歡這個?”

    我說:“不是。”

    高雄看著我。他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我臉上。我不得不把臉偏過去一點。

    我低聲說:“他曾經把電台播出的搖滾樂開到很大聲,以免左鄰右舍聽到他痛苦時發出的聲音。”

    高雄沉默了一會兒,說:“你以前沒有和我說過這事。”

    我沒有回答。

    鋼琴的聲音在車廂裏回響著。像流水在風中滑過河岸上的沙粒。

    (三)

    高雄說:“幹嘛選擇一個人跑來紐約,就算離家出走,也有很多更方便的選擇。”

    我說:“想來見個在網絡上聊得很熟的人。”

    高雄說:“什麽人?”

    我說:“一個網絡作家,我不能告訴你的他的名字。我們是在工作中認識的,此後,由於共同的文學愛好,經常在網上聊天,彼此聊得很投機。他是一個溫文爾雅的人。我們在一起聊天,都是在談文學,談彼此的內心,沒有談過男女之事,也沒有談過感情和寂寞。”

    高雄說:“你想要在他身上找到安全感?”

    我搖頭。我說:“我過來是想一個人安靜一下。隻是想隨便見個麵,畢竟都聊了這麽久了。”

    高雄說:“見麵了嗎?”

    我說:“沒有。到這兒的第二天,我開車去了他給的住家地址。他和他弟弟,還有他媽媽住在距離這裏不太遠的一個小鎮上。”

    我說:“從他家門前開車過去,看到他和弟弟在車庫前的道路上鏟雪。我從他們旁邊開了過去,沒有停車。”

    “回到這房子裏,我給他打了個電話,說我還沒有準備好見麵,這一次就不見算了。”

    高雄說:“他沒怪你爽約?”

    我說:“沒有。他說他很理解。見麵不見麵,本也沒有什麽關係。內心相濡以沫的人,有時候不需要見麵。”

    高雄說:“這人聽起來的確很溫和。”

    我說:“是的。和他在一起,沒有壓力。”

    高雄說:“我知道他為什麽吸引你。他的溫和,很像你指導。”

    我說:“有些事情,你心裏知道就好了,不用說得那麽透徹。”

    高雄說:“這就是你看不上我的原因。我沒有那樣的溫和。我喜歡把窗戶紙直接捅破。”

    我低頭不語。

    (四)

    高雄說:“心心,有件事情你應該知道。你找不到替代品。這個世界缺少了他,就永遠缺少了他。你不可能找到替代品。如果你想要和什麽人生活在一起,你就隻能和不是他的人生活在一起。如果你想要找到另外的一個他,想要找到他的影子獲得安慰,那你一定會失望。你會發現,那些影子,終究都不是他。”

    他說:“聽我說,你走遍天涯,也沒有可能找到另外的一個他。你看這兩邊的樹木。這個星球上有那麽多的樹木,每棵樹上都有那麽多的葉子,你能找到兩片完全相同的嗎?沒有。每一片,都是獨一無二的。”

    高雄說:“你丈夫,不可能是他。任何男人,也都不可能是他。”

    他說:“你隻能另找一個共度今生的人,或者,安於永失,不再尋找。”

    (五)

    我們再次沉默,聽著鋼琴的聲音。

    我說:“高雄哥。”

    高雄看著我。

    我說:“我懷孕了。懷孕的女人,是不可以離婚的,對吧?”

    高雄坐直了身體。

    他瞪大眼睛打量著我的肚子。

    他那樣地看著我,讓我感覺自己好像是史前的怪獸一樣。

    我忍耐著他探照燈一樣的目光。

    高雄這樣看了我一會兒。然後他說:“謝特!”

    我看著高雄。我說:“幹嘛說髒話?你不對我說恭喜嗎?我懷孕妨礙你了嗎?”

    高雄說:“和我有什麽關係。是你自己覺得懷孕妨礙了你開始新的生活。”

    高雄用力地拍了一下方向盤。喇叭短促地響了一下。

    高雄說:“恭喜。但是。謝特!”

    (六)

    我說:“也許,這就是天意。也許新生活意味著做母親,而不是恢複單身。”

    高雄說:“什麽時候知道的?”

    我說:“你敲門之前一個小時。當時我正下定決心,回去就離婚,辭掉工作,換一個地方重新開始。我覺得很不舒服,最近常常都這樣,但我認為是心情不佳休息不好的緣故,並沒有往這方麵想。我去了洗手間嘔吐,然後,我在化妝品櫃子上發現了一個驗孕棒。我心裏突然一緊張。我猶豫了一會兒,決定還是用一下。你的電話響起來時,我正在努力適應這個新的現實。”

    我從手袋裏拿出驗孕棒,遞給高雄。

    高雄默默地看著上麵的顯示。非常明確地顯示著懷孕了。

    高雄說:“聽起來我好像還兼任了送子觀音的使命一樣。”

    我咬了咬牙齒,奪過驗孕棒,重新放進手袋。

    (七)

    高雄說:“你準備生這孩子嗎?”

    我說:“是的。”

    他說:“你會愛他或者她嗎?”

    我說:“我會。”

    高雄說:“如果你們婚姻不幸福,孩子也會不幸的。我和蘇的孩子們就是這樣。我知道,我們之間的隔閡,讓孩子們覺得童年很不安全。”

    我說:“不會。婚姻是婚姻,母子是母子。我並沒有奢望過在婚姻中找到幸福。但是,我會努力讓她幸福。”

    高雄說:“如果你本身不覺得幸福,你也不可能讓孩子幸福。你不可能給別人你本身就沒有的東西。”

    我說:“合適的人在一起,就能形成之前沒有過的東西。我們母子相依為命,能創造出之前沒有的幸福。”

    高雄看著我。

    高雄說:“看來懷孕能夠讓人變得自信。”

    我說:“不。是一個人有了自信,才能坦然接納這種情況下的懷孕。”

    (八)

    前麵的車子開始慢慢地移動了。

    高雄重新回到了駕駛狀態。

    我們在鋼琴聲中,以非常緩慢的速度向前行進了差不多2公裏。

    “那什麽,”高雄的聲音在前麵說,“那什麽,心心,剛才對不起。我現在重新說。恭喜你將要做母親。”

    我看著高雄的後腦勺。看著高雄脖子後麵的皺褶。

    高雄說:“我會送你到家。我會和你那個丈夫說,你這個老婆,她是有兄弟的。她有一個非常野蠻的,頭腦很容易發熱的、不擇手段的、不計後果的、行事魯莽的兄弟。”

    “你?”我看著高雄說。

    高雄頭也不回地說:“沒錯。我。”

    (九)

    這個孩子,就是ann。

    我不知道是否成功地讓她幸福了。

    我想沒有吧。

    我想,還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