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帝國三十八年的六月。

    帝都還不算是很熱，來自北方高原的風時不時就能拂過，帶來些許涼意。

    長林苑座落在帝都的中軸線上，緊挨著心湖，水汽潤澤，剩下的暑熱也都被吞噬殆盡。

    今日，是皇太女蘇淩萱擇婿的日子。

    “萱兒，你覺得誰會贏呢？”紫衣華服的男子慵懶地靠在軟榻上，身側半跪著為他揉腿的是一名絕色女子，又有另一人執了金樽喂他喝酒。

    他似乎已經喝了不少酒了，那味道烈的，想必在五十步開外就能聞到了。可蘇淩萱看得分明，他帶著邪魅之氣的眼睛是清明的。

    看台高座上，帝國的繼承人微微一笑，纖細的玉指托起金樽，紅唇輕抿，一口果酒順著咽喉滑下。雲鬢花顏金步搖下，看不清她的神情，“誰贏，本宮管不著。”

    話音剛落，又一男子說道：“萱兒，你這麽個態度，也難怪你小舅舅都要替你急了。”他的長相明顯剛毅許多，銀白的親王常服很是襯他偏冷的氣息，“他八成是覺得，這個時間還不如騰出來讓他選妃。”

    “哦？”蘇淩萱抬眸看向紫衣男子的方向，“舅舅，當真這麽著急麽？”她唇角含著大方端莊的笑意，“襄王府日日選妃，怕是也不急於一時吧。”

    襄王蘇睿抬起他微醺的雙眸，看了她一眼，而後，忽然將身側的美人摟進了懷裏。挑釁的目光因為朦朧而柔和了幾分。

    蘇淩萱不動聲色地放下酒盞，瞧著他的模樣便了然於胸。

    襄王蘇睿，聖上幼弟，帝都有名的紈絝子弟。

    楚王蘇泓輝，聖上表弟，因其在朝堂上直言敢諫而倍受聖上信任。

    她皇兄說的沒錯，看人，不能看表象。蘇淩萱舉了舉酒杯，並頷首示意。

    *

    “皇上駕到――”

    不是宦官，而是禦前侍女清脆不失渾厚的聲音。

    女帝蘇悅瀟穿了淡青色的勁裝，長發束起，大氣簡約的珠寶點綴其中。她的臉色有點蒼白，不過精神不錯。

    眾人跪地行禮，蘇淩萱是半禮，蘇睿幹脆直接賴在榻上不起來。

    蘇淩萱的角度，剛好能同時看到蘇睿的悠閑懶散與蘇泓輝的畢恭畢敬。

    女帝漫步而來，先扶起了蘇淩萱，然後才抬抬手示意眾人起身，落座之後，鳳眸掃向蘇睿，“越來越沒規矩。”

    蘇睿嬉皮笑臉地說道：“姐，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

    蘇悅瀟笑了起來，隨口道：“昨日南蜀進貢的熏香，賞你了。”

    “好啊。”蘇睿笑道，“我可惦記著呢，多謝皇姐賞賜。”

    蘇悅瀟一直在跟蘇睿說話，蘇睿偶爾提幾個要求，蘇悅瀟也是有求必應。

    世人都知道聖上極是寵愛這位幼弟，可說是到了無法無天的地步，這才寵出了這位第一紈絝。因此，這種事情習以為常。

    他們不擔心會出事，蘇睿提的都是些無關痛癢的事情，有損朝廷的，皇帝也不會同意。

    “傳旨。”蘇悅瀟突然收起了笑意，正色道，“封，楚王蘇泓輝為驍騎將軍，掌禁府十二司。”

    話音剛落，底下便響起一陣噓聲。其中，男孩子稚嫩的聲音尤為響亮，“皇祖母，禁府十二司是父王手下的兵。您不能因為父王不在帝都，就把兵權交給表舅公。”

    “澈兒。”少年的嗬斥，不輕不重。十八歲的少年從鎮國公蕭家的席位上站起來，走到看台中心，行禮道，“世子年紀還小，望皇上恕罪。”

    “舅舅！”女孩子拉著男孩子的袖子，也站了起來，“哥哥又沒有說錯！”

    少年扭頭瞪了兩人一眼，正想開口，忽聽皇帝說道：“澈兒，清兒，你們兩個過來。”

    兩個孩子不過七八歲，拉著手走上前來。女孩子耷拉著腦袋，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皇帝。

    “皇祖母……”

    蘇悅瀟聽到這軟軟的聲音，心下驟疼。蘇梓清明明是蘇淩遠和蕭淩夢的女兒，不知為何卻和葉臻更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看著她，就像是葉臻還在自己身邊一樣。

    蘇悅瀟不自覺地抬手將蘇梓清抱在懷裏。

    她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身體的衰弱，多年前她用禁術強行封印葉臻的血脈，若非自己靈力深厚，早該魂飛魄散了。

    那孩子如今也有十四歲了，她總有一天會撐不住的……

    “皇祖母，你怎麽又皺眉頭了？”男孩子說道，小小的臉粉雕玉琢。

    蘇悅瀟衝他笑了笑，舒展了眉頭，拍了拍自己身邊，“你們兩個過來坐。”

    龍鳳胎一左一右，坐到了天下之主的身邊。

    蕭家大夫人常氏向方才說話的少年招手，示意他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蕭轍目露擔憂，正欲看向台上，常氏一把拉過他，正色道：“轍兒，你還看不出來麽？”

    蕭轍微微蹙眉，年輕俊朗的臉上閃過不甘：“禁府十二司何等重要，母親明明知道。”

    常氏端莊優雅的妝容之下，一雙丹鳳眼隱藏著銳利之氣：“陛下是聰明人，先賞襄王，再封楚王。轉移禁府十二司兵權，卻又讓梁王的一雙兒女坐在身邊。明為削權，實則恩寵不斷。三足鼎立，卻又相互牽製，皇太女才能安居高位。”

    “可是……”

    “你姐姐和姐夫掌握著大齊三分之一的兵馬，本就樹大招風。禁府十二司是個燙手山芋，扔了也罷。”常氏看著自家兒子尚且稚嫩的臉，不著痕跡地歎了口氣，“況且，禁府十二司大多是你姐夫的親信，楚王想要掌控，未必容易。”

    蕭轍看著常氏淡然的容顏，手中慢慢沁出冷汗。

    常氏又說道：“轍兒，你不必擔心澈兒和清兒。他們雖是孩子，卻機靈得很，又有皇上護著，頂多也就是童言無忌罷了。倒是你，作為蕭家的嫡長子，還得好好學學。”

    “是。”

    蕭轍垂下眼眸，應道。

    *

    第一日的比試並沒有什麽看頭，因此，貴族們大多數隻是聚在一起飲酒作樂，或是討論誰家的兒郎更為出色。隻是今日女帝突然轉移禁府十二司的兵權，讓那些世家大族的族長有些措手不及。

    禁府十二司，正是負責皇宮和皇城守衛的軍隊。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各家的籌碼與賭注，正在無數金樽清酒間悄然流轉。

    “皇祖母這一招可聰明了。”先前還一臉不甘的蘇澈，此時正滿臉笑容，抓起桌上一盤糕點就往嘴裏送去。

    另一邊的蘇梓清，幹脆整個人爬到了桌上：“臭哥哥，壞哥哥！你敢跟我搶。”一邊伸手去奪那糕點。

    蘇澈下意識地放開盤子，就見蘇梓清眨著一雙大眼睛，白胖的小手拿著盤子又往他那裏送，一邊很小聲地說道：“繼續啊。”

    不愧是從小一起長大，蘇澈那裏能不明白自家mèi mèi。於是不再當一個友愛謙讓的好哥哥，開始奮力地爭奪那盤糕點。

    兩個孩子你爭我奪，灑了一地的點心沫子，最後還是蘇悅瀟攔了下來，讓下人再去做兩份一模一樣的，這才算是把這茬接了過去。

    蘇梓清嘟著小嘴，惡狠狠地瞪了蘇澈一眼，蘇澈立馬回瞪一眼，“你還有沒有點樣子？這是你應該有的態度嗎？我先拿到的你不知道先到先得嗎？”

    “那又怎麽樣？你是我哥哥誒，你讓我不是天經地義嗎？”

    “你到底有沒有規矩，我平時都是怎麽教你的？啊？父王母妃不在你就無法無天了是吧？”

    “你不就比我大了那麽一點點嗎？你以為你很了不起嗎？你憑什麽管我？嗚嗚，父王母妃不在你就欺負我……皇祖母，臭哥哥欺負清兒……哥哥壞……”蘇梓清眼淚說來就來。

    “臭丫頭，你看我敢不敢教訓你！回家看我不打死你！”蘇澈怒目而視。

    “閉嘴。”蘇悅瀟淡淡說道，“你們兩個，鬧夠了沒？還不坐下。”

    兩個小孩心照不宣地瞪了對方一眼，蘇梓清臉上還掛著淚，蘇澈身上還在颼颼飆著冷氣。過了一會兒，竟是同時不屑地朝對方“哼”了一聲。

    蘇悅瀟依舊平視前方，眸中未有絲毫波瀾，唇角泛起一絲冷意，卻隻是說道：“還嫌不夠丟人嗎？還不退下。”

    “是。”委委屈屈。

    “是。”咬牙切齒。

    *

    禦花園裏，怪石嶙峋的假山將孩子的身形完美地掩蓋。

    蘇澈自然地往蘇梓清身邊靠了過去，滿臉哀怨，說道：“清清，你要不要這麽沒良心。我對你這麽好你還罵我。”

    “親親親親，誰要跟你親啊。”蘇梓清一臉嫌棄，“要不是我，咱現在還在那什麽龍椅上麵接受萬眾矚目呢。”

    聽自家mèi mèi這麽說，蘇澈倒是皺起了小小的眉頭，“你說，咱們這樣行得通嗎？”

    “應該行吧。”

    “我也覺得。你看我們倆天天裝瘋賣傻，都把梁王府的臉丟盡了。今天皇祖母調動軍權，我跟你又故意吵架，今晚肯定有人來。”

    “他們肯定會來的。”蘇梓清咬著糕點，水靈的雙眸透著狡黠，“哥，我覺得他們都挺笨的。他們其實早就看穿了我們的把戲，但他們就是輸在看不起小孩子。所以，這麽好的機會，他們怎麽可能放過呢？”

    “相信我們的聰明。”蘇澈拍了拍小胸脯，“不會丟父王母妃的臉。”

    “哥。你想父王母妃嗎？”

    “……想。”

    “他們都半年沒有回來了，就留我們兩個人在那麽大的王府裏。這次打了勝仗，總該回來了吧。”

    “不是還有我嗎？我在誰敢欺負你？”

    “我有你，你怎麽辦？”

    “我嗎？嗯……有你唄。我們雙劍合璧，肯定天下無敵。”

    兩個小小的身影依偎在一起，在陽光下隻留下一個短短的影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