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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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車馬很慢。
那時候最快的就是爸爸的自行車。我媽說,在我剛會走路時,隻要聽到門外有自行車的鈴聲響起,我就會搖搖擺擺的跑出去,一邊跑,一邊叫著:“爸爸……”有時候隻是個同樣有自行車的路人經過,就會失望,說:不是爸爸。
我媽說我從小就是個倔強的孩子。我媽說,有次她在幹活時,我就拿著我家的鬧鍾坐在台階上一下下的砸著玩。我媽就假意打了我兩下,把鬧鍾沒收了。我既不哭也不鬧,等我媽繼續幹活去了,我拿根棍走到我媽身後,打了我媽兩下。然後我才開始哭。我媽哭笑不得,就拿根繩鬆鬆的把我綁在樹上。正好我伯外婆過來看我,我就哭:“外婆,我姆媽捆起我來了……”然後我外婆就“解救”了我。那時候,我才一歲多。
大概兩歲多,我記得在我伯外婆家的前坪,晚上,我和村裏另外一戶人家的一個男孩子,一人拿根木棍當木馬,瘋笑著騎著木馬。在大人的哄笑聲中,說著我自己也不懂的名詞:“談愛,談愛……結婚,結婚……”那個男孩子叫什麽名字,長什麽樣子隻是融入在了那片黑暗裏;旁邊熱鬧的大人們,也都隻是影影綽綽的。但那個場景卻一直都在記憶裏,那也是我記憶裏的第一個人生的玩伴,雖然從我四歲多後就再也不曾有過交集,直到後來完全的忘記。
大概在我三歲多,有次我最小的表姐——偉姐上學前在吃飯,我舅母給她用糖水泡飯就著剁辣椒。她吃一口,就喂我和mèi mèi一小口。那時候感覺那個飯好好吃啊,偉姐去上學了,我問我mèi mèi還要不要吃剛才偉姐的飯?我mèi mèi說要。我就纏著我舅母要吃偉姐的飯。舅母很忙,就給我用開水泡了點飯,還有剁辣椒。我美滋滋的帶著mèi mèi去一邊吃“偉姐的飯”了。可是舅母沒有給我放糖。我給辣了,又害怕舅母說我,不敢去找舅母。就自己跑去池塘裏喝水。然後腳下一滑,我就跌進了水裏。我記得是冷天,穿的也多,我又太小。我在水裏看著站在岸上看著我哭的mèi mèi,說:“去叫舅母,去叫舅母……”可是我mèi mèi太小了,剛會走路的年紀,隻會站在岸上哭。我不記得那時候我有沒有想過我會死,我隻記得我從水裏看著被嚇得在哭的mèi mèi。後來,我小伯外婆來了,一把撈起了我,把我帶回了她家。這段記憶到我被我小伯外婆帶到她家堂屋而結束。直到前兩年我和我爸媽說起這事,我爸媽才知道我曾經還有過這一劫。後來我爸媽回去,和我小伯外婆說起這事,我小伯外婆才說,她去我家屋前收的我的衣服給我換上的,因為怕我爸媽擔心,就沒有告訴我爸媽。我的記憶被補全的時候,我的小伯外婆也快不行了。很遺憾的是,在我小伯外婆過世時,我正在內蒙。等我趕回來時,我小伯外婆已入土為安了。很遺憾我不能送我小伯外婆最後一程。
在我四歲的時候,有天爸爸騎著自行車,帶我去了一套工廠的平房。房子共三間,最裏邊是廚房。第一間和第二間之間的窗台上,有一個塑料的小白兔。我爸說,那是嫦娥的那隻小白兔。我爸說,我們要搬到這裏來,那個小白兔是給我的。
搬家的那天,爸爸和一個叔叔要一起去買東西。那時候新環境對我的yòu huò實在太大了,我好想迅速的知道我爸要去買東西的地方是什麽樣子的,我就死命的跟著我爸的自行車跑。我爸停下車來,說,爸爸不是去玩,是有事。然後就急急的上車了。我還是拚命的跟著,拚命的叫爸爸。我爸是不放心的,所以並沒有真的著急走了不管我。見我不願放棄,就停下來把我放在了自行車前杠上。
我那個心花怒放啊,感覺身邊的一切都在飛揚!太飛揚了,然後在下坡時,我的右腳別進了飛旋的車輪子裏。我記得我哇哇的大哭著,我記得我的右腳踝掉了一塊肉,露出一塊白色的我也不知道是什麽的地方,那時我想那應該是骨頭。我記得我爸心痛的給了他自己兩耳光,然後哭著把我抱去了醫院。
後來的那段時間,我爸一下班回來,就會背著我去商店,給我買梅子,給他自己打酒。嗯,那時候,就像我剛會走路那會兒,每天就盼望著門外有我爸的自行車聲音,就盼著我爸回來背著我去買梅子。梅子並不是我愛吃的,可是隻要是我爸背著我去的,買什麽都是最好的。
小時候我家還喂過雞,小小的雞崽。我大姑來我家,有很好的陽光從大門照進來,我大姑在我家門前摘菜,從菜上捉下來一條蟲子,喂給雞吃。我大姑說,雞吃了蟲子就會下蛋。那時候我就想,原來蟲子會變成蛋啊?那也可能是我這輩子對雞蛋唯一害怕過的一次。
我爸媽是雙職工,而且都是三班倒的。有個冬天,我爸上晚班沒有下班,我媽要上早班趕著去接班。我記得天黑黑的,廚房的燈也不是很亮。我媽給我們炒蛋炒飯,把香油當成了醬油放在裏邊。我特別不喜歡那個味,沒吃就去上學了。正上著課,我爸來了,給我送來了吃的。還有一個冬天,突然好冷好冷,大變天。我爸也是神奇的出現在了我的學校,把他的工作棉襖直接脫下來穿在了我的身上。我那時候還嫌棄我爸給我丟人,認為我就是冷也不要穿他的工作棉襖啊,多醜啊!可我就沒有想到,我爸下了晚班,家都沒有回就先來看我是不是穿暖了。
直到我多年後自己也成為了一位母親,才明白,父母對孩子的這份心,何止是一件棉襖,就是割下自己的肉給孩子,也是毫不猶豫的。
那時候,我喜歡搬個小板凳,放在家門前,前邊的椅子上放著一本書,我就坐在我的小板凳上看著。或許我那時候字都不認識幾個,但我就是喜歡看著。還特別喜歡看古文,雖然不甚明白,但能給我那小小的心靈一種與現實不同意境的感覺,很美,很是令人向往。
我記得有次我也是坐在門前看書,快傍晚時分,然後看到遠方的天空出現了一群天兵天將。他們都手上拿著wǔ qì,穿著鎧甲一樣的戰衣,從天空的兩邊就聚集了過來。我當時並不驚慌,隻是很敬畏的恭恭敬敬的站了起來,筆直的站立著麵對著他們。
在我寫這篇文章前,我一直知道這是真實發生的事情。那時候,我應該不到五歲。可是在我寫這篇文章時,我開始有點懷疑我小時候的記憶到底是真實還是夢境?
但是從那次之後,我開始對一切無所畏懼。我爸媽他們經常會說農村老人們說的那些神啊鬼的事情,我媽說,那叫唯修論。甚至有時候晚上我爸會突然說哪個方向的哪個地方有人要過世了,他聽到了某個聲音。但是他說的那些,我都無法感知,更不能明白是什麽。這麽多年我一直自己一個人在外闖蕩,我卻從來沒有害怕過,不管是自己一個人住一家旅社心裏想著這家旅社以前有個人跳樓死了,還是深夜打完點滴自己獨自走在無人的小巷裏,還是初到一個陌生的城市……我都不曾害怕過。我覺得,是和我那次對天上來的神仙自覺的恭敬有關係的。因為我對他們的有禮,對他們的敬畏,所以,他們一直在保護我周全,在賜予我力量與勇氣。
從我有了記憶開始,我的生命中就有了我外公的存在。其實我外公一直都在我的生活中,雖然不在我們身邊生活,可是他會經常的開著他才能配置的吉普回來,然後帶著我們回老家,帶著我們去市裏,去省城。我是我外公的“秀才孫女”,小的時候和我說《史記》,說《四庫》……說很多很多中國的知識;等我開始學yīng yǔ了,和我說“myalmamaterisjiangnan……”我用我剛學的有限的單詞說,不是的,是“mymotherschoolisjiangnan……”我外公一直都笑嗬嗬的看著我。
有次我外公和我說《左傳》,我mèi mèi那時候還很小,就說:“左轉,右轉,向後轉。”我外公就哈哈大笑。我一直都記得我mèi mèi那天真的孩童的歡樂,也記得我外公那被孩童的純真逗得開懷的笑臉。
在我外公70歲時,我寫了一幅對聯拿到我老師那裏去裝裱了送給了我外公。是用的上好的灑金宣,寫的是:一代人民公仆誌為報黨報國,兩袖清風明月遠在石門三江。嗯,是的,我外公名諱:誌遠。工作的地方是:石門縣三江口。從他大學畢業到他去世,他一輩子都奉獻給了那片土地。
從前車馬很慢啊,那時候沒有高速,每年我們去我外公家過年,都要坐很長很長時間的qì chē。我記得有次我在車上睡著了,頭歪在旁邊人的身上,等我醒來,口水流了那人一身。還好那人穿的是皮衣,我記得是黑色的皮夾克。
然後我和mèi mèi都結婚生子,我妹夫開車帶我們去外公家。那次回來,我妹夫說他很疲勞,還在路邊一家飯店吃了飯。他說他們經常來這家吃,味道很好。然後不久,我妹夫就生病了。開始哪家醫院都查不出來原因,等查出來時,就說是癌症晚期。拖了十個月,第二年過了元旦,深夜我mèi mèi打diàn huà來說我妹夫走了。當時我沒有流一滴眼淚,隻是覺得突然很輕鬆,我說:他終於不用受苦了。
我妹夫的過世,突然讓我看到了生活另外那不能承受的一麵。
我原本是一個淡泊的人,從小寫文畫畫的女子,對物質與金錢是不會有太大的追求的。因為父母是國家單位的工人,我們所接觸的環境,就是一份安適,恬靜,從容。從小父母對我們的希望,也就是我們能一直在他們的眼前,讀書長大,結婚嫁人,相夫教子,柴米油鹽,如此就已是他們眼中最大的幸福,亦是從前我眼中最大的幸福。在這麽簡單的日子裏,每天吟詩作對,寫字畫畫,篆刻裝裱……父母從沒想過要我們成名成家,大富大貴,隻想要孩子能夠擁有“現世的安穩”。
前些天我出門,在火車上突然想起來我的老師湯清海賜我的真跡。於是讓我的丈夫給我找一下。老師的真跡沒有找到,卻給我發來了很多我十幾歲時的繪畫與書法作品。我突然一下子看到了年少時的自己,每天畫畫到淩晨三四點,卻永遠不知道疲倦。我看到在畫室上課時,鄭老師在講台上給我們說素描,我在底下給他畫速寫。李玨說,畫的真像。鄭老師說,把我的臉畫長了。
那時候,能夠在我們國企買一套房,上著我吊兒啷當的班,做著我的文人的夢,是我唯一想要的生活。不需要很多的錢,夠吃夠喝,夠孩子的教育費,平平淡淡,卻也幸福安然。
可是我妹夫突然生病了。因為他是公安,他的大病醫保可以在用完就報,然後他的姐姐姐夫還給了他極大的幫助,到他去世時,自己還是花了幾十萬。那一刻我才知道原來生活中,錢是這麽重要的一個東西。原來人生,除了理想,更多的是現實。
於是我放棄了安穩的工作,棄文從商,開始了我孤身行走的江湖不歸路。從此,車馬生涯,星月流轉。從此,再也不知道車馬很慢是什麽。時間就是一切,為了抓緊時間,飛機,火車,動車,高鐵……我必須選擇最快的交通工具,我必須放棄晚上休息的時間用來趕路,我再也沒有時間停下奔跑的腳步,看一看身邊的風景,更何況是重拾手中的紙筆!
每次匆匆的回家,匆匆的離家。每次我離開家時,我的孩子就哭,追我。我媽就抱著他。然後我就給他錢,說,娭姆帶你去買玩具啊。於是他就不哭了,就高高興興的被我媽抱著去買玩具了。現在他都會說,我還記得你擺攤子時候的事,我在你的攤子上拿書看,你賣奧特曼的書。我擺攤子的時候,他還多麽的小啊,可是他卻都還記得。後來我一直感覺對我的孩子很愧疚,對我的父母很愧疚。我為了掙錢,孩子就完全的丟給了父母。我為了掙錢,我的孩子童年的時光裏,祖父母和玩具就代替了我的角色。
現在我隻要在家就每天都不出門,隻會在家做家務,陪父母和孩子,就是因為我要還我欠他們的債。我要把我在他們的人生中曾欠缺的,都給他們補上來。每個人的時光都是有限的,知恩要及時,感恩要及時,報恩要及時,親情也要及時啊!
小時候家裏隻有爸爸有自行車,初中畢業後,我有了自己的自行車。剛開始學騎自行車時,我跟袁紅豔去她家玩,我爸一再的交待:她剛學還不會騎,你們要小心點兒啊,你多看著她點兒啊!我記得一路上袁紅豔感覺比我爸還緊張的關注著我。
有次下大雪,不能騎車了,隻能走路去上學。突然就覺得走路好遠啊!
等我後來開始跑客戶,我記得最遠的一次,我在荒山野嶺獨自走了7公裏。7公裏如果在城市裏,實在是不遠,可是在荒無人煙的野外,一邊是高山,一邊是懸崖,前後沒有房屋,沒有人影,自己要去的地方是什麽樣都不知道,隻能悶著頭往前走的情境,就是無法言說的了。我坐過的交通工具各式各樣,有拉煤車,小貨車,三輪車,農用車,摩托車,私家車……為了不在荒山野嶺過夜,見什麽車我會攔什麽車。路上我遇到過不好的人,有次一個騎摩托的人願意帶我一截,可是走了一點距離後,他要我親他。我當即跳下來,罵了他一頓,狠狠的瞪著他,他看了看我,就發動摩托車走了……我還遇到一個靦腆的開著農用車的男孩,我坐在他的旁邊,一路上突突突的行走著。那天是七夕,他打開他的手機,給我看“七夕快樂”的動圖,靦腆的衝我笑。很多很多的路程,很多很多的經曆……
我每天都像是有人拿著鞭子在我屁股後邊抽打著我一樣的一直往前趕,往前趕,一直都舍不得停下來。
忙忙碌碌,渾渾噩噩的這一趟走下來,突然發現自己缺失了很多。當我寫起從前,寫到“從前車馬很慢”時,竟是無比的懷念那種單純而充實的時間。我已多少年沒有再看過紙質的書籍了啊?我有多少年沒有再寫過純文學的文字了啊?我有多少年沒有再畫過素描與油畫了啊?我的刻刀又被遺忘在了哪裏?我的簡單的心又被遺失在了何處?
雖然去年中旬開始做了半年的公眾號,堅持每日更新。可是總感覺是缺乏深度的文字,它們都隻是浮在文字的表麵,它們沒有表現的張力,沒有引起共鳴的意境。
我應該重新開始了,隻有才能提高人的境界,才能升華人的靈魂,才能鍛鑄人的精神。我要重新開始審視人生的課題,我要重新開始探索更多更深的東西,我想是時候提高自己的層次了。我已不再年輕,不需要再浮在生命的表象,是時候將自己慢慢的沉澱下來了。每日更新,有時候為了湊足量,就會忽視了質。這樣是不好的,也不是我所需要的,不是嗎?就像做菜時,最簡單的食材,隻需要放上油與鹽,有時候就是一盤絕佳的美味。寫文又何嚐不是如此?不需要華麗的詞藻,也不需要無病shēn yín,更不需要為了更新而更新。生活其實又何嚐不是如此?錢是很重要,可是在掙錢的過程中,不應該將生活也快速化了,生活更不應該被忽視。讀本書是生活,寫幾句話是生活,哪怕隻是畫幾筆線條,亦是生活。
從前車馬很慢,時光很慢,感情很細膩,記憶很溫馨。
現在車馬很快,時間很快,感情很表麵,記憶很抽象。
讓一切慢下來吧,慢慢的重新來體味文字,線條與生活。
2017年2月12日星期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