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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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中年男人,用輪椅推著他的老母親,在醫院擁擠的走道上。
人聲嘈雜,母子兩人沒有說話。
我第一次碰見時,男人剛掛過號,正推著他的母親往醫生辦公室走去。
第二次碰見時,男人準備去取藥。將他的母親停在二樓人群流動不息的大廳路口,說:“你在這裏等我啊,我去取藥就來。”
因為這個地方實在不適宜停放一輛上麵坐著個行動不便的老人的輪椅,所以我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心想提醒他將輪椅往邊上停停。
男人將手中拿的塑料袋給他的母親,然後問他母親:還有一個袋子呢?
他母親咿咿呀呀的就開始哭,著急的推他,往自己身後他們來時的方向推。男人問:是不是放在抽血的那個台子上了?
他母親隻是哭,並說不出來話。
男人急急的跑過去,不一會兒拿來了一個塑料袋子。說:“不要著急,沒有人會要這個袋子的,不要著急。”
他母親看到袋子回來了,就不再哭了。
我看著他們母子,笑了笑,也就走了。或許他不是不知道這個地方來往的人太多,不適宜停放有他母親在上邊的輪椅吧?應該是他知道他母親在偏僻的角落裏會害怕的,在看不到他的地方會害怕的。
老人的哭泣,是很讓人揪心的,那滿是皺紋的臉,渾濁的眼睛,不能說話的聲音,嗚嗚的哭著。他們害怕自己的孩子離開自己,就像我們小時候害怕一轉身就不見了自己的媽媽一樣。
那天回鄉下,我們團坐在池塘邊的太陽下,哥哥斜倚著院子的大門,身後是他給我大舅和大舅媽新修的房子。
我說,如果我大舅和我舅媽同意跟你們去城裏,你應該是不會修這個房子的吧?
哥哥說,我根本就不想修這個房子!我做了他們幾年的工作,他們很固執,就是不跟我們去城裏。他們實在不去,我有什麽辦法?mèi mèi你不知道,姑,你是知道的(哥哥對我媽說),老房子已經開了這麽寬的裂縫了(同時張開手掌,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劃了一下)。我也害怕萬一哪天房子塌了,把他們給砸到了。所以我這兩年的時間,都用在了這上麵。他側頭示意了一下身後的房子。
這所房子我不知道我哥哥到底花了多少錢,兩層的小樓,最新式的布置,廚、衛、電器一應俱全。為了照顧我大舅和我舅媽,我哥嫂和我大姐姐,就完全定居在了這裏。
我媽說,其實,人年紀大了,就應該住在交通方便、配套設施齊全的地方,有個三病兩痛的,也好及時就醫,也不會害了孩子們。
哥哥說,可不是嗎?所以我長沙的房子雖然沒住,但我一直都不準備退了。去年有人出我130萬,我都沒有賣。但是廠裏的房子我會賣掉的。我們現在住在鄉下照顧著父母,其他的房子也就沒有時間去住了。
我說,你不會準備在這裏過老吧?這裏也太不方便了。到時候我侄子自己還忙不過來,你們再有個什麽事,讓他還得拚命往這裏跑。如果沒有趕得及時,讓他心裏也是個自責。
我媽說,以後他們(指我侄子輩)的負擔太大了,兩個人有四個老人,至少兩個孩子,還有自己的工作……
哥哥說,我已經想好了,等我們老了,就進養老院。不麻煩我的孩子。
我大伯外公就我大舅一個孩子,我大舅有四女一男共五個孩子;然後我的表姐表哥們,三個隻有一個的,一個兩個的,一個三個的。記得我小時候(我大姐姐隻比我媽小8歲),這個家裏就是個熱熱鬧鬧的大家族,再加上我小伯外公一家(兩家以前沒分家,現在也還是住在一起,兩個家就在原來老房子的地基上重新建的),一代代的人生出來,朝氣蓬勃,欣欣向榮。而現在,在冬日的暖陽裏,我的哥哥說他老了就去養老院,身後新修的房子裏,是我已垂垂老矣的大舅和我已癱瘓十多年的舅媽。
中午和多年不見的“師傅”一起吃飯——當年我剛開始做xiāo shòu,公司就是派她帶的我。她比我小舅小一歲,今年已經54了。30多歲時就離了婚,後來認識了個比她兒子大不了幾歲的男人,兩人很是相愛,準備結婚。可是家裏知道後,強烈的反對。
中間有幾年沒見她,再見她時,她說那個男人迫於家庭的壓力,已經結婚了。我問她,現在找了男朋友嗎?她說,找啥啊?自己一個人的日子不要太幸福,又自由。我說,如果有合適的找一個,以後老了也是個伴。
她說,不找了,萬一找個身體不好的,我還得伺候他。那時候我老公要和我複婚,我都沒有理他,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啊?門都沒有。那時候他帶著兒子來找我,來了一個星期,我麵都沒有見他的。
說笑完,她突然說,等我老了,我就上養老院去了。
我聽了,心下莫不淒淒。
猶記得當年她和我說,我在38歲時才知道自己能喝酒的,以前一直都不知道。直到我開始做業務,那天我一個人,喝了兩桌人還沒有醉,我就知道自己能喝了。當年自己單槍匹馬打出一片天下的女人,當初能夠和比自己小一輩的男子真心相愛的女人,今天在嘻嘻哈哈的說笑後,竟然會說出對自己未來的這種規劃。感覺好生的落寞,好生的孤獨,這一輩子的奮鬥與風光,留給自己的最後就是養老院的一張床。
下午5點半,醫院已經下班了。可是我的主治醫生還有近二十個病人在候症大廳排隊等著他給我們看。
我們都安靜的等著。
有一個女人,大約四五十歲的樣子,數次要求要先進去,說醫生看病的速度太慢了。值班護士和她說不行的,大家都在排隊。而且每個人的情況都不一樣,不是說可以規定一個病人看幾分鍾的。
後來病人不太多了,值班護士就讓我們去醫生辦公室外排隊,讓我們自己按編號進去。
那個女人一進去,開始埋怨,對醫生說:太慢了,都下班了,還沒有看上!
醫生說,不管幾點,我也得把病人看完。不管是誰來了,我都得認真仔細的看,不然你排了半天的隊,不是白排了嗎?誰也不希望自己的病沒有醫生好好看。
“這都幾點了,這麽晚了,還沒有看到。排半天的隊,累死了!”
醫生說,我也很累的,我除了今天坐門診,其餘的時間每天都有幾台手術,我也想休息。但是不管多累,我都會要對我的病人負責,會要對每一個病人都負責。
“可是你也太慢了!讓我先看吧!”
我聽不下去了,對那女人直接說了一句:“誰讓你找最好的醫生看,你可以找別人看的啊,別人那不要排隊,沒人要你上這裏來排隊的。醫生看了一天的病了,一會兒也沒有休息,現在別人都下班了,他還得看完我們。我們每個人都是排了半天隊了,不是隻有你一個人,請你去排隊。”說完,我直接橫了那個女人一眼。
真心心疼認真負責的醫生,他們也是人,不是機器。他們這麽勞累,不說得到病患的感謝,至少不要在看到他疲憊的時候還說上這種話吧?
從醫院回來的公交車上,我坐在最前邊橫著的三個座的位子。我坐在最邊上,中間坐了一個剛入學的男孩子,臉上手上全是水彩筆畫的。
他的奶奶站在我的旁邊,抓著欄杆。我因為頭痛頭暈,也就沒有讓座。小男孩手上拿著杯豆腐腦,一邊哭一邊吵,要吃他們學校的烤魷魚,還有什麽其他的。他奶奶說,咱們去步行街吃,呆會兒下了車奶奶帶你去買。小男孩斜看著他奶奶,一字字的說:不,我隻吃我們學校的!別的地方的不好吃!
然後一路上各種吵鬧,各種做惡,各種要回去吃他們學校的烤魷魚……
他奶奶被折磨的不行,說:奶奶本來就頭痛,你要是再要返回去,直接讓我死了算了。
最前邊的座位上,也是個小男孩,安靜的坐在座位上。他的奶奶站在他的前邊,和他溫柔的說著話。見有人上來,小男孩就要給人讓座。說:奶奶,我應該給別人讓座的,對嗎?
後來有一站,上來了一拔老人,走路都感覺顫顫的。我們全都下來讓他們坐了。中間的那個老奶奶說,其實我年紀最大,我80了。可是看上去比他們都要小,因為我每天都鍛煉啊。很慈祥的感覺,笑mī mī的。80歲的婆婆,看上去也就60多歲的樣子,真好。
他們在電廠下了車,我就又坐了回去。
後邊一個中年婦女在給人說話:人啊,婆媳關係處理不好,得先想想自己做的怎麽樣。比如你有一個蘋果,你是先洗了給你的婆婆吃,還是偷偷的拿到房間自己吃?你有想過這個問題嗎?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先給你婆婆吃,你婆婆未必會吃,但會知道你的心;你要是自己偷偷的吃了,你婆婆隻會傷心……
對麵有兩個年輕的女孩子,一個穿著當下最流行的粉紅色的外套,紮著雙辮;一個穿著藍色的馬甲,紮著馬尾。她們各戴著一隻耳機,在聽著歌曲。
嗯,年輕真好,那光潔的麵容,那漂亮的衣服。
頭還是痛,隨著qì chē的搖晃,我低著頭,睡著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