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古風詩詞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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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莉快三十歲的時候在筆記簿上寫道:“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願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

    這是《小團圓》開頭的一句話。就像書評裏,邁克說的:“這是本一翻開就教人魂飛魄散的書,一麵讀一麵手心冒汗,如同墮入不見底的夢魘。很少有作家肯這樣暴露自己的冷和殘酷,不稀罕任何體諒,更不屑廉價的同情。”

    我寧願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

    多少人有這樣的無奈,無奈中又壓抑著多少的期盼?可是期盼又能怎樣?雨該下還是在下,不下,還是不下;而你,還是沒有再來。

    我從小讀張愛玲,不記得什麽時候開始讀起的。或許十歲?或許十歲不到?已經記不清了。我對我讀書的順序現在沒有十分清晰的時間段劃分。但總抵是,先讀的古文,後讀的白話,而後再讀的,先是中國的,然後約到了初中後才開始讀的國外的。在古文時期,因為年紀太小,其實更多的是懵懂的,並沒有很強烈的記憶。但從讀、散文開始就記得了。那時候讀張愛玲,讀三毛,讀林語堂,讀張恨水,讀金庸,讀古龍,讀羅蘭……很多很多。這些作家也都對我的性格的形成,造成了或多或少的影響。

    譬如三毛,告訴我,人生就是應該勇敢的追求,哪怕是萬水千山走遍,也要尋找到夢裏的花落花開;譬如林語堂,縱是愛到刻骨銘心,但終究是“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人生放下執著,剩下的路終歸是要幸福的走下去;譬如張恨水,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多少愛恨情愁在心間,終湮沒在了滾滾紅塵中;譬如金庸,人性是多種多樣的,而有人的地方即是江湖,古來俠者,心懷天下也……譬如張愛玲,人生是一襲華美的袍,上麵爬滿了虱子;出名要趁早啊,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麽痛快。少年時不是很懂得,但也是知道的,人生其實隻是從來處來,往去處去的一個過程。所有的努力,都要趁早,過了這個時間,人生更多的隻會是淒涼與不可重來。

    仿如寶玉的太虛幻境,第一回入夢境,所有姊妹親眷尚在,然他已看到了她們的結局,隻是心下並不知所以然也;後再入夢境,之前在簿子上見過的,一起生活過的女子們,他又再見了,隻是,這些魂靈已不在人間。

    我現在還記得,1995年中秋,我在畫畫。聽到電視裏說,張愛玲在美國逝世,被鄰居發現時,已死去一周的時間。因為張愛玲晚年一直在搬家,因為她總覺得自己的住所裏有跳蚤,幾乎是一個星期搬一次家,所以,她既無人陪伴在身邊,也沒有可以往來的鄰居。死去一周方才被鄰居發現!聽到這,當時心下淒然,不由大悲。一生寫他人悲歡離合無數,最終也沒能過人生中最後一個團圓節。以前讀張愛玲,雖我隻是她眾多讀者中的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人物,知今生也不能夠麵見,但似已神交久矣,心中甚慰。過了那一天,再讀張愛玲,則已是斯人永逝,諸多感想,隻能是心下默然。

    直至首讀《小團圓》,心中感想頗多,讀的也是非常的緩慢,似很是艱難。

    或許是因為知道這是張愛玲的自傳,或許是因為知道這是張愛玲的情感,然看到她給宋淇夫婦的書信裏說道“無賴人”三字時,感覺甚是沉重。

    我想,任何一個讀張愛玲的讀者,都知道她在對自己和胡蘭成的感情心灰意冷後,於1947年6月寫了一封絕交信與他,信中寫道的這樣的一段話:“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這次的決心,我是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彼時唯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可是很少有人知道,張愛玲隨信還附了30萬元稿費給胡蘭成。

    我從前一直在想,這得是多少的情感的掩埋,才能做出如此的決斷。而在已知再無前路時,亦是不舍得自己所愛受苦的,所以才會訣別時還給予巨資。1944年8月張愛玲與胡蘭成結婚,11月胡蘭成在武漢江漢醫院與一周姓護士同居;1945年3月胡蘭成回上海,與張愛玲廝守時,主動告訴了張愛玲自己與周姓護士之事;5月胡蘭成回漢陽,8月rì běn投降胡蘭成開始逃亡,1946年2月張愛玲從上海尋至溫州,得知他已另有妻子後回到上海。即是在彼時她也未曾立即與胡蘭成斷裂,也偶有書信往來。

    這簡單的幾個時間段,寫出來就是幾個冰冷的數字罷了。我不敢想像張愛玲懷著怎樣的勇氣去胡蘭成的家鄉尋找自己的ài rén,又是懷著怎樣的堅強自己獨自的離開。在明知胡蘭成的身份,明知胡蘭成的風流,明知胡蘭成給她的結局時,也是不忍即時斷了聯係的。對於胡蘭成,張愛玲或許不是他真心所愛之人;可對於張愛玲,胡蘭成卻是她傾己所有,願意一次次原諒的ài rén。

    “有時候,我們願意原諒一個人,並不是我們真的願意原諒他,而是我們不想失去他。不想失去他,惟有假裝原諒他。”

    有多少人願意放下自己的疼痛一次次的去原諒另外一個人?有多少人願意用自己有限的年華來等待另外一個人?對於一個從小知道出名要趁早的女子,對於一個自知時光緊迫不能怠慢的女子,一生的清高孤傲卻終隻是換得了一場徒勞。

    “半路上,張愛玲不得不夜宿人家。大xiǎo jiě如今隻能“帶著童養媳的心情,小心地把自己的一床棉被折出極窄的一個被筒,隻夠我側身睡在裏麵,手與腿都要伸得筆直,而且不能翻身”。路途辛苦,也壞了胃口,吃不下飯。淒黑的屋內,張愛玲兀自淒淒惶惶,心知“我再哭也不會有人聽見的”,於是放聲大哭,邊哭邊自問,“拉尼(想必是胡蘭成的代稱),你就在不遠嗎?我是不是離你近了些呢?恍惚間竟幻想起來,這屋子胡蘭成是否到過,自己又“能不能在空氣裏體會到”……”

    張愛玲一生的愛,隨著當年她從溫州離開而嘎然弦斷。那天,她走,胡蘭成送她,天下著雨。“那天船將開時,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在雨中,撐傘在船舷邊,對著滔滔黃浪,佇立涕泣久之。”而前一天,張愛玲在問胡蘭成:你許我的現世安穩何在?胡蘭成說:“世景荒蕪,已無安穩。”張愛玲道:“你到底是不肯。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夠再愛別人,我將自是萎謝了!”

    這樣一個令張愛玲此生不能再愛他人的男人,背棄了她的愛,卻占據了她一生的時間。及至張愛玲稱其為“無賴人”,我已分辨不出中間到底有多少是愛,又有多少是恨。因為胡蘭成的hàn jiān身份,中間有許多的政治因素參與其中,一個自稱:“我甚至隻是寫男女之間的小事情,我的作品裏沒有戰爭也沒有革命,我以為人在戀愛的時候是比在戰爭或革命的時候更素樸也更放肆的”的站在文學頂峰的作家,一個寫了一輩子愛情的家,直到死時,也沒有寫好自己這一世的愛情,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該公開《小團圓》一書。

    除了政治原因,人要剖開自己的胸膛,將自己的傷擺露在世rén miàn前,這是何其艱難的一件事。你許我現世安穩,卻給了我半世流離;我隻是想要簡單的相守,你卻給了我一生的孤淒。嗚呼,痛哉!

    與君相識,繁花盛開;自君離去,隻剩黯淡。從此後,所有的成就,名譽,地位,璀璨的年華,都不再與我有關,而我隻是背負著一生無處安放的情感,在這個人世間孤獨的遊蕩。

    愛了,放了,又怎樣?守了,尋了,又怎樣?雨下了,停了,又怎樣?曾經相聚,再無團圓,又怎樣?

    你可知,遇到你,我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但我心裏是喜歡的,從塵埃裏開出花來,你卻看不見……

    如果我不愛你,我就不會思念你,我就不會妒忌你身邊的異性,我也不會失去自信心和鬥誌,我更不會痛苦。如果我能夠不愛你,那該多好……

    在時間的洪荒裏,我們終究隻是一顆細小的砂塵,很偶然的來到了這個世界,很偶然的遇到你,很偶然的相視一笑……不論怎樣的深愛與執著,終究隻不過是一粒砂塵罷了,來不及停留就又將隨著滾滾洪流消失於時光的盡頭。

    算了吧,就這樣吧。隻能這樣了,再堅持下去,已無任何意義,當我站在車輛穿梭的十字路口,望向馬路的對麵,仿佛看到顧曼楨與沈世鈞十多年後重逢,而重逢時能說的一句話,隻是:我們再也回不去了。而在此之前,我想的卻是,能夠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遲一步,遇上了也隻能輕輕地說一句:“哦,你也在這裏嗎?”

    哦,你也在這裏嗎?可是,我們畢竟再也回不去了。

    2017年3月4日星期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