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五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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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奶奶並不是薑家的第五個少奶奶,其實她是第一個少奶奶,也是唯一一個少奶奶——當然,薑家不會隻有她一個兒媳婦的,隻是其他的進門後,是沒有少奶奶的名號的,那些都隻能是姨奶奶。因為薑家少爺小名一個五字,所以大家一直叫大少爺為五少爺。少奶奶也就成了五奶奶。

    五奶奶是縣裏土老財蔣大老爺三房所出。

    按理說,蔣大老爺再財大勢大,也不能夠讓薑家唯一的獨苗苗把一個三房庶出的姑娘給娶了過去當大房的。可是就有這巧不巧的事,蔣家七個孩子,三男四女唯有這六姑娘吵著嚷著要上學堂。蔣大老爺一直虧著自己讀書少的事,現在有孩子要上學堂,豈有不同意之理。隻是這蔣大老爺心裏不舒坦哪,這女子上學堂終究隻是圖個一時的興致,這要是自己那三個隻會耍狗遛鳥抽大煙的小子吵著要上學堂,蔣家這莫大的家業也好有個繼承的人。蔣大老爺看了看自己的房產地契,還好,這麽些家業,等到自己百年之後,也夠仨小子吃喝玩樂的了。

    蔣大老爺剛把房產地契欣賞完,放xiāng zǐ裏鎖上。門外管家就一路小跑著進來了:“老爺,老爺,六xiǎo jiě回來了。”

    六xiǎo jiě回來就回來了,也值得這麽大聲嚷嚷。蔣大老爺白了管家一眼,從鼻子裏都沒有哼出來一聲。

    “老爺,六xiǎo jiě回來了。”

    “嗯。”蔣大老爺實在不耐煩管家這模樣:“六xiǎo jiě又不是不回來的人,這麽稀罕做什麽。”

    管家咽了口唾沫,弓著腰,腆著笑臉往前湊道:“老爺,還真讓您給說中了,這六xiǎo jiě啊,以後怕是不能著常回來了。”

    蔣大老爺一聽,瞪了管家一眼:“這是個什麽話?我自家的姑娘,不常回來,還能去了哪裏?”

    管家一抱拳,小八字胡往上一翹:“老爺,六xiǎo jiě帶了個人回來。”

    蔣大老爺問道:“難不成是姑子?要拐了我家六姑娘去庵裏?”

    “看您給想哪兒去了,是薑家五少爺來了。”

    薑家五少爺,原是官宦之後,前幾年他爹說沒就沒了。大家都說是他爹斷案虧心事做多了,讓人給收了性命去了。可到底是怎麽回事,官家也沒有給個說法。朝廷念薑家一片赤誠,給薑家二老爺許了個官職,封了些田地。二老爺也是個念情的人,自小被兄長撫養長大,因此這後邊沒少的幫著兄長的遺孀孤兒的。有的說是嫂子也就順勢跟著小叔子睡到了一起的,所以兩家才沒有什麽區別。倒是薑家寡母,這些年順著小叔子的幫襯和勢力,給自己和五少爺攢下了不少的田產商鋪,鄉下有二千畝田地、縣裏有兩條街的商鋪都在等著薑家五少爺過去接管呢。

    這薑家五少爺有母親和叔父照顧著,自小就是個有錢的主,在外邊放浪了幾年剛回來。據說是挺不成體統的,把辮子也給絞了,長袍也給脫了,天天的穿著身洋裝在縣裏晃蕩。他來我家做什麽?這和六姑娘回不回來又有什麽關係?

    蔣大老爺這邊剛琢磨開,六姑娘那銀鈴般的笑聲就已過來了,隨即就看到六姑娘一陣風一樣的刮了進來。

    六姑娘先給蔣大老爺道了個福,然後跑上去抱住了蔣大老爺的胳膊:“爹爹,同我出去見個稀客吧。”

    容不得蔣大老爺說個不字,六姑娘就把蔣大老爺拖了出去。

    這廂裏蔣大老爺剛出去,那廂管家和家丁早把這事告訴了幾房太太。等得六姑娘拖著她父親來到客堂時,幾房太太早把薑家五少爺團團圍住了在打量著。

    六姑娘放開她父親,趕上去一一叫道:“娘,二娘,三娘,四娘……”

    然後示意薑家五少爺,一一的見過了各位。

    這一天過了很久後,蔣大老爺才明白過來,自己家六姑娘讀著學堂,讀著,讀著,就把自己嫁出去了。把自己嫁給了教書的代課先生,把自己嫁到了縣裏數一數二的有頭麵的人家——薑府。

    薑家五少爺這在蔣大老爺家一露麵,蔣家其他三個姑娘開始不樂意了。紛紛要求自己也要去上學堂。

    蔣大老爺這就覺得稀奇了。平日裏一門心思梳妝打扮隻想尋個好女婿的這幾個,一心最看不上六姑娘要讀書的那股子傻勁,今兒個這都要去上學堂,讓蔣大老爺還以為是自家祖上突然保佑了。隻是這祖上為啥不保佑那三個一味吃喝嫖賭的小子也上進一番呢?這姑娘讀書,終究也讀不出個名堂,也是沒有用的呀。

    可是薑家五少爺這一走,那三個小子,也是把蔣大老爺的半條命差點兒給嚇走了。那天蔣大老爺去後院找大少爺,走過三少爺的屋時,聽到裏邊幾兄弟在說著什麽,推開門一看,我的個爺啊!三個穿著洋裝的人,一個拿著一本野書念著,說著一串聽不懂的外國名字,一個正拿著剪子在準備給另一個剪辮子!

    蔣大老爺一腳把門給蹬開,走過去一把就搶下了二少爺手中的剪子,順手就給了三少爺一個巴掌!氣呼呼的走了。

    然後縣城裏,就能夠看到本來消失了一陣說是在讀洋書的隻會玩狗遛鳥的蔣家三兄弟,穿著洋裝,拖著條大辮子在街上招搖過市。

    確實如管家所言,六姑娘不久後就不常回來了。

    薑家請了個媒人,合過了兩個人的生辰八字,然後送上了聘禮,選了個日子,蔣家就將六姑娘按大房所出的規格,嫁了出去。這薑家的喜筵啊,直擺了五天才算完。蔣大老爺本來是看不上這個女婿的,奈何人家家裏在這個縣裏麵的地位也不是他能反抗的。算了,看在這排場的份上,也算是給他蔣大老爺掙足了麵子。這六姑娘就是個有福之人,給自己以後的進錢又不知帶來了多少的便利。

    六姑娘變成五奶奶時,滿十五歲還差著三個月。本來三娘是不舍得放六姑娘出去的,總覺得還太小。可是六姑娘的娘說了:“女孩子終歸是要嫁人的,十五歲已經不小了,想我十五歲時,就已有了大少爺了。你不也是十五歲上就有了六姑娘?”

    三娘想了想也是,自己也是十五歲上就有了六姑娘的。姑娘長大了,遲早是別人家的人,再舍不得也是別人家的人。隻是六姑娘從小得她爹的寵愛,也沒有特別的教過禮節上的事,別到了別人家不知分寸才好。因此頭,出嫁前一天,三娘把大大小小的禮節,閨房的秘事都一一的教與了六姑娘。越說越是不舍得,越說越是流淚。六姑娘倒是利索的緊,直說她三娘:“三娘,莫要哭,你說的這些我都懂得的。”

    過了第二天,蔣家的六姑娘就成了薑家的五奶奶。

    這五奶奶吧,雖然年紀上是小,可這行事倒是挺周全。第二天天沒亮就起來收拾洗漱,然後伺侯了五少爺穿戴整齊,一起去給婆婆端茶敬禮;然後再去衙裏給二叔二嬸敬禮。

    待到三朝回門時,五奶奶已儼然一個大家的少奶奶了。前幾日出門前還有的稚氣,就這幾日早已是脫得幹幹淨淨。

    蔣大老爺和三娘也是心下甚慰。姑爺雖然還是洋裝皮鞋的不成體統,但是對姑娘還是細致體貼的。

    蔣大老爺剛放下心來,沒幾日薑家五奶奶又回來了。

    這麽快的就又回來娘家,這莫不是出了什麽事?被欺負了?打架了?可看這樣子也不像啊。隻是這五奶奶怎麽也脫下裙子,穿上馬褲了?這也太不像話了!有傷風化啊!

    五奶奶一開口,更是把蔣大老爺和三娘給嚇了一跳。五奶奶說,她又回學堂上學了。

    三娘給嚇得還說不出話來,五奶奶她娘說話了:“唉喲,我們蔣家這是做了什麽孽喲!你是人家的少奶奶,不是讓你出去拋頭露麵,上洋學堂的。這真的是要死了的哦,要死了的哦……”

    五奶奶她三娘緩過神來了,問道:“你這回去上學堂,姑爺知道嗎?你婆婆知道嗎?”

    “他們自然知道,我回去上學堂,還是五少爺讓我去上的呢。五少爺讓我上,我婆婆也沒辦法。”

    “啊喲,這該死的五少爺喲,就知道他把辮子絞了,準不會做什麽好事出來。大戶人家的少奶奶,穿著褲子,出去上學堂……我們蔣家的臉都丟盡了喲!”

    可是這一次五奶奶走了後,蔣家的其他三個姑娘又不能夠安靜了。六姑娘穿的那褲子多好看啊,那叫馬甲背心的上衣,裏邊那有著荷葉花邊的白色的襯衫,腳上錚亮的馬靴……六妹說那個叫馬靴,那個好看啊!

    從此,蔣大老爺家的三個未出嫁的姑娘,不但每天上著學堂——雖然沒有讀書——但是也沒有再遇到過另一個薑家五少爺,還齊刷的把長裙換成了褲子。

    這讓縣裏的人怎麽看他蔣家啊?怎麽看他蔣大老爺啊?他蔣大老爺這張老臉,往哪擱啊?

    其實在這個多事之秋,外邊穿洋裝馬褲的早就已是見怪不怪了。誰還來管你這。可他蔣大老爺家,家大業大,怎麽能出這有傷風化的事?這不止是丟他蔣大老爺的臉,更是丟蔣家列祖列宗的臉啊!這讓他以後怎麽去見祖上,怎麽向他們交待啊!

    為了這幾個不成器的孩子,蔣大老爺正經大病了一回。用三娘對五奶奶的話說:“也不知道你爹是真的生病了呢,還是覺得沒臉出去見人。”反正是在家躺了大半個月不止。

    直到五奶奶再次回來,蔣大老爺一蹦就從床上蹦起來了。

    三娘說,五奶奶懷孕了!有三個月了。

    三個月?唉,不對,三夫人,你算算日子,這才成親多長時間?怎麽就有三個月了?啊呀,三夫人啊,你生的好種啊!這是在成親前就做出了苟且之事了的啊!

    三夫人自然知道這個日子是對不上的,被老爺說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的。可是現在她也顧不上這個臉麵的事了。趕緊的和蔣大老爺說,這是好事啊!這下五奶奶可以在家安心的養胎,穿回長裙,不再做這出格的舉動了。

    可是啊,可是啊,三娘說,五奶奶還在上著學堂,說要上到實在不方便了才不上了。

    這真的是作孽啊!

    蔣大老爺再也顧不得自己還在病中,應該懨懨的躺在床上哼哼了。蔣大老爺嘀溜的從慶上翻起來,就往外衝了出去。她是薑家的五奶奶,可她也是我家的六姑娘。真的是得了了!

    他剛走到客堂,五奶奶倒是不在,在的是親家母。自己的其他幾房太太都在陪著。

    親家母見他出來,一副拉下的臉子更加的難看。說:“親家老爺,本來我家兒媳婦的事也不該再來麻煩娘家的。可這事我實在是不能不來了……”於是把五奶奶穿褲子,上學堂的事都說了一遍。這她也能忍,畢竟五少爺在那撐著五奶奶的腰呢。可是現在卻越來越不像話了,懷孕了還要出去拋頭露麵……

    這一番控訴,差點沒把蔣大老爺的老臉給撕下來。大家又氣又惱,難免忘了自己的身份與地位,說話間不由得開始直接指責對方的家風什麽的。這下子可是戳了蔣大老爺的馬蜂窩了。我自家幾個孩子都讓你們家五少爺給帶壞了,我還沒有找你評理去,你倒是給我指上鼻子來了。

    家裏這一下子鬧開了鍋,薑家太太也不是太太了,蔣家老爺也不是老爺了。完了五奶奶的娘說話了:“現在五奶奶生是你薑家的人,死是你薑家的鬼,要殺要剮是你薑家的事,不和我蔣家再有幹係。”

    五奶奶的三娘急得隻會掉眼淚,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親家母啊,千錯萬錯,是我沒有管教好,看在我的麵子上……

    看你什麽麵子?我才是五奶奶的娘。親家母,以後你們家的家事,就不要再找上我們家來了。

    薑家太太聽了這,撂下一句話:“這話可是你們家說的,以後我薑家教訓兒媳婦,是我薑家自己的事了。”然後氣哼哼的走了。

    這邊也氣哼哼的散了,隻留下五奶奶的三娘,在那裏哭哭涕涕,隻會抹眼淚了。

    後來蔣家的其他三個姑娘,都被從學堂退了回來,馬褲都被奶媽翻了出來交給管家拿出去扔了。她們又被迫穿上了裙子,每天坐在家裏梳妝打扮,等著媒人shàng mén來說個如意郎君。好長時間五奶奶也沒再回娘家,三少爺回來說,他去學堂看過了,說是一直沒再去過學堂了。

    大少爺的娘哼了一聲。

    三娘又開始抹眼淚。

    蔣大老爺嗬斥了三娘一頓,走了。

    三娘沒法子了,隻得央求三少爺過去薑家看看,就說是這麽些日子了,怎麽也沒見姑爺來走動走動。

    三少爺領命去了。這一去和往常過去大有不同,往常來也就覺得和自家差不太多的樣子,比較隨意。而今次,似乎有種官家的森嚴,不由得讓他打了個冷戰。家丁進去通報了後,管家出來將他領了進去。說是五少爺不在家,太太馬上就會出來。

    管家上了茶水,退了出去。

    這時候薑家太太出來了。三少爺見了個禮,寒喧了幾句,便道:“這些日子也不見五少爺前往我家走動,不知最近可好?”

    薑家太太道:“自然是好的緊的。現在正是鄉下收租的時節,五少爺去鄉下收租子去了。以後這個家是五少爺要接手的,是時候該讓他經手這些事情了。”

    “不知五奶奶最近怎樣?家母說月份也大了,心下也是掛念。”

    “五奶奶正在後院養著身子。奶媽,你領三少爺前去望望五奶奶。”

    三少爺別過薑家太太,隨奶媽往後院走去。一路上心下總是惴惴不安,但又說不出原由的來。到了五奶奶的後廂房,見五奶奶穿著裙子正麵朝內裏歪在床上,一個丫頭在旁邊打著瞌睡。奶媽見狀,大聲的嗬斥了那丫頭一聲,命她不得坐在那打瞌睡。嗬斥聲音之大,在這安靜的屋內讓三少爺不由得嚇了一跳。

    五奶奶並沒有因為奶媽的嗬斥而翻過身來,甚至沒有睜開眼來。及至奶媽退下,示意三少爺自己與五奶奶說話。三少爺走上前,叫了聲:“五奶奶。”

    五奶奶似乎是怔了怔,然後疑惑的艱難的翻過來身子。三少爺趕緊上前將五奶奶扶了坐起來。五奶奶眼淚水就刷刷的往下流著,也不說話。三少爺問道:“五奶奶,你這是怎的了?可是有了身子不舒服?還是有著什麽事情?且與我道來。”

    五奶奶隻是流著淚,並不說話。一張浮腫的臉上,除了淚痕,再也看不到往日的靈光。三少爺畢竟是血肉相連的,心下隱隱的感覺到不安,又不知該如何勸叨。隻是不停的叫著,五奶奶……

    五奶奶哭夠了,漸漸的平靜下來。

    向三少爺道:“你回去吧,我隻是薑府的五奶奶,自並不與你們有何幹係。”

    三少爺心下大慟,也流下淚來,起身道:“既是如此說,那我就走了。回去三娘問起,我隻是說六妹一切尚好。以免三娘掛心。”

    五奶奶又流下淚來,隻是不再發出聲音,就這樣一直流著,流著……

    2017年4月15日星期六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