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甘達裏亞糖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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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完藥後,曹山虎依諾找來一輛車,朱君翊被扶出來的時,隻見門前停著一輛簡陋至極的馬車,兩個木輪上搭一塊木板,甚至連扶手都沒有,雖然叫馬車,前伸的車轅卻沒有挽馬,成了地地道道的“人力車”。
朱君翊仰躺在車上,曹山虎把床上的破被子帶出來,重又給他蓋上,這才拉起車轅,晃晃悠悠、咯咯吱吱地上路。
順著朱君翊的視線望去,道路兩側到處都是人工種植的蔗田,卻未見到傳說中的榨糖廠,讓朱君翊大為驚奇的是,這一路上碰到不少玄衣玄褲的會眾,竟紛紛主動向他打招呼。
“呦!曹老虎,這就是那位在貨棧裏手刃仇人的小哥吧!嗞嗞!還真是了不起!”
“小好漢!你是好樣的。”
“對頭那麽壯的身子,你是咋辦到的呢?”
“嗨!這小哥肯定從小就練武藝,藝高人膽大!”
“扯淡!小哥這歲數,難道是打娘胎裏就開始練了?肯定是用的智謀,是不是啊?小哥!”
“對!對!”
朱君翊麵對著這麽一大群七嘴八舌的陌生人,實在有些無語和吃驚,沒有想到,這才一天多的功夫,自己竟然成了這甘達裏亞的名人。好在曹山虎似乎臉麵不小,幾句話就把大家哄跑了。
一路上曹山虎隻顧自說自話,拉著車也閑不住,總要找點話題來聊,朱君翊幾次向他表達的感激之意,曹山虎總是一句:“謝俺做什麽,俺也是聽人吩咐,堂主他老人家說要俺照顧好你,那俺就必須把你照顧好了嘞!別說你要去亂葬崗,就算是要去荷蘭人的石堡子俺也是二話不說,……不過,朱家小哥……你為啥要去亂葬崗哈?那地方不吉利……”
“我……”朱君翊也不知道該如何說起,按甲三話裏所說的意思,從高升被打到現在至少已經有十幾天,生死不明,就算到了亂葬崗,難道就真的能夠找到高升麽?如果找到了他……十幾天……,朱君翊不敢繼續想。
所謂的亂葬崗不過是一座小山丘。
山丘上原本有一片樹林,卻已經早被砍光,隻留下一些零星的樹樁。夾雜在這些樹樁之間的是許多破爛的墳塋,好一些的能有半塊石碑做墓碑,稍差一些的不過是一卷席子一個坑,有些被爪哇島上頻繁雨季的雨水衝刷,已經露出裏麵的枯骨,更有一些新喪的屍體露在外麵,隻剩下一堆堆白骨,上麵滿是野獸的齒痕。
頂著碩大的太陽,朱君翊堅持獨自悲戚地找遍了前後,幾乎把所有的屍骨都仔細地翻看了一遍,每翻看一次,內心中對高升還活著的希望就增加一分,直到到處都已經看遍,都未見到高升的影蹤,看著那些被野獸撕咬過的骸骨,朱君翊不願意相信高升或已葬身獸腹的可能。
“高升!你在哪兒?”
沒有找到高升,朱君翊的擔心並未減輕分毫,反而越來越沉重,他站在山丘之上,扯開嗓子大喊著,隱約地盼望著突然哪裏出現一個回聲,然後就可以看到高升跑過來嘿嘿地朝自己傻笑。
除了天空中的幾聲鴉叫,再沒有其它回音。
曹山虎按著車轅站在山下。自從到了亂葬崗他就沒有繼續多話,仿佛從不是一個話多的人,他隻是默默地看著朱君翊,看著他爬上爬下,看著他在山丘上亂喊,看著他大哭的背影,皺著眉。
身邊太多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曹山虎看得出朱君翊也是個有故事的人,一個孩子的故事會有多複雜?至少,必然和他殺掉的那個供藥夥計有關。
朱君翊下來的時候,臉上沒有淚,眼神有些改變,曹山虎看不懂,當然也不會多問。
回來的路上,曹山虎依舊像是個打開的話匣子,他走的地方也不少,知道的東西也很多,天南地北什麽都聊,朱君翊隻是聽,時間一長,曹山虎自己越講越是沒意思,索性也不說了。
快到甘達裏亞的時候,朱君翊突然提出想去看看榨糖廠。
他依稀記得小時候娘親買來紅糖跟孩子們一起吃,高升對糖很是好奇,吵著說糖是天下掉下來的,他從來沒有見過糖是怎麽榨出來的,竟然相信了高升,惹得所有人大笑不止。如今高升不在了,朱君翊希望可以代高升來看一看,萬一哪一天,高升真的出現在自己眼前,他可以講給高升聽。隻不知,還有沒有這樣的機會。
“好嘞!俺帶你去!包你大開眼界。”
朱君翊終於有了反應,曹山虎顯得格外高興,他是個樸實的男人卻沒有過孩子,朱君翊傷心的時候他不知道該怎麽安慰,隻想多說些各地的趣事來衝淡朱君翊的傷感,在他看來,人這一輩子沒有邁不過去的坎,隻要能開口說話,那就是沒事。
在一個岔路口,曹山虎拉著車拐上了另外一條路,走不到一裏地的時候,前方已經可以看見五六個垂直上升的煙柱。
曹山虎把嘴一努,笑嘻嘻地道:“瞧見了吧!那邊就是糖廠,現在正是上工的時候,那邊的人不少,正好帶你去見見世麵!”
走近的時候,朱君翊終於見到了這個時代的所謂“工廠”。
一條小路的周邊,層層疊疊地堆著成千上萬捆從田裏砍下來的甘蔗,像一座座小山一般,一座連著一座,小路的盡頭是一塊泥土夯成的平地,地上零零散散地搭建著七八間四麵透風的茅草屋,除了頂棚還算完整之外,竟連牆都沒有,甚至隱約能夠從其中幾座茅草屋裏麵聽到牛叫和鞭打的聲音。
茅草屋內外到處是枯黃的甘蔗葉,旁邊還有一座甘蔗渣堆積起來的小山。被幾座茅草屋圍攏在中間的一塊平地上。三十多號玄衣玄褲的幹瘦工人蹲在地上,一手拿小刀,一手拿甘蔗,正在清理甘蔗的表層葉子等雜物,隻見華工們處理的速度很快,不多時就已經處理完上百根,這時,茅草屋裏就會走出四五個相對強壯的漢子將處理後的甘蔗集中放在一起,用一根麻繩從中間穿過,一個轉身就麻利地背了起來,幾步就背進了茅草屋。
看起來,曹山虎在這裏的人緣很好,很多人都朝著他打招呼,什麽方言都有,好多話朱君翊根本就聽不懂,然而曹山虎竟然都能準確地用同樣的語言回應,看得朱君翊大為驚奇。
“曹大哥,你會得語言真多!”朱君翊由衷的讚歎。
曹山虎反倒有點不好意思,哈哈笑道:“當初俺跟著江湖大兄走南闖北嘞,各地的方言都曉得些。”
二人隨在壯漢身後進了茅草屋,卻見屋內正中間豎立著兩根活動石滾,石滾被嵌入在一組木製的架子內,架子一側蹲著一個工人,壯漢將處理好的甘蔗丟在工人身側,工人取得甘蔗後一根一根塞進石滾中,石滾一陽一陰緊緊靠在一起,陽石滾上側有一排凸齒,陰石滾上側則是凹齒,陽齒露在木架之上的中軸上有個孔洞,一根粗木的一側穿塞其中,並用麻繩捆紮固定住,粗木的另一頭綁在一頭黃牛的頸間,另有一人從後鞭打驅策,隻見黃牛行走間,推動陽石滾在木架上轉動,陽石滾複又帶動陰石滾,兩個石滾相互擠壓,工人插進去的甘蔗經過石滾的壓榨,全部被碾壓成渣,榨出的甘蔗汁則順著木架另一側的凹槽流進一個大木桶中。
眼看著大木桶行將灌滿,驅使黃牛的工人忙勒住牛首,黃牛不動,石滾也就停了下來,兩個壯漢上前齊齊將大木桶提走,插甘蔗的工人隨機補放一個新的木桶。兩個壯漢用一根粗長扁擔穿過木桶的提環,一起使勁才將木桶提起。朱君翊目測至少要有上百斤重。
待兩個壯漢抬著甘蔗汁去了下一個草屋,曹山虎也對朱君翊道:“走,我們去下一處瞧瞧去!”
隻見第二間草屋內豎著三四個木架,皆是以三根粗木捆紮而成,木架之下吊著一個網兜,網兜下又有小桶,不知作何用處。三四個架子,各有一人候在木架一側,壯漢將甘蔗汁連桶放在旁邊,工人取出一個烏黑的東西,乍一看並不清楚,待朱君翊定睛一瞧,才發現竟是半個椰子殼。工人用椰子殼舀出甘蔗汁,一手將甘蔗汁緩緩倒入網兜,另一手則抓住網兜邊緣的框架不停擺動搖晃,甘蔗汁經過網兜過濾之後,再滴入網兜下的木桶時已經少了很多雜質,看得朱君翊連連點頭。
曹山虎和工人們打著招呼,哈哈大笑,略有驕傲地道:“這算什麽,後麵要做的工序更複雜,不是俺吹牛,以前俺在這裏做工的時候,回回都是這個!”看著曹山虎自吹自擂大吹法螺,工人們隻是笑。
曹山虎道:“走,看看去!”不由分說拉著朱君翊出了草屋。
第三間草屋還沒進去,朱君翊就感覺有些受不了,隻見整個草屋內外煙霧繚繞,屋後的一根石製煙囪正在向上冒煙,曹山虎笑道:“隻是水汽,怕什麽?進!”
進去之後,朱君翊好不容易才適應了裏麵的環境。原來第三間草屋內用石頭磊成一座大灶,中間放著一口大鐵鍋,直徑足有兩到三米寬,灶上大鐵鍋的邊緣石台也足夠讓兩個人肩並肩通過,看得朱君翊嘖嘖稱奇。
灶下一個工人不停地向火口填柴,灶台邊緣的石台上站著六七個穿著木底厚鞋,各自手持一根碩大的木鏟在不停攪拌。曹山虎笑道:“俺從前就做過熬漿的活,這麽一大鍋,至少要熬上兩個時辰才行,中間翻鏟還不能停,不然下麵幹上麵稀,這一大鍋就廢了。”
朱君翊忍受不了這麽熱的溫度,連擦幾把汗,趕緊躲出去了。
曹山虎跟著出來,拍著自己腦袋道歉道:“瞧俺這腦袋,竟忘了小哥身上有傷,咱們還是回去吧!後麵的不看也罷。”
朱君翊卻來了精神,看得津津有味,笑道:“我還想看看,這一趟懂了不少,漲了見識,多虧曹大哥。”
曹山虎哈哈一笑,道一聲:“好好好,隨你就是。”
兩個人又往下一個草屋走去,第四間草屋中的溫度涼快了不少,卻見屋裏擺放著十幾個長木槽,每個木槽中都盛著尚溫熱的糖漿,三四個工人各自拿著木鏟,每隔一小會兒就在糖漿的邊緣順著木槽鏟上一遍,另有兩個手拿木刀在幾個已經冷卻下來的木槽內刮平糖漿,偶爾還要點戳糖漿,避免糖板麵不平或是產生空洞。
第五間草屋內,一塊塊已經冷卻壓好的糖板被依次放在木案上,幾個華工雙手捧著長長的鋼麵糖刀將糖板切成固定長寬的糖磚,另有人將一塊塊糖磚用一張張草紙包好,捆綁起來。朱君翊注意到所有草紙上都印著荷蘭東印度公司的voc標誌。
出來之後,朱君翊隻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前世的初中時代,對糖廠內的一切興趣盎然,大感不虛此行。
曹山虎哈哈大笑,略帶得意又有些傷感地道:“當初榨糖生意好的時候,這裏到處是人,種植園和榨糖廠最多時有八百多人,一天能產四五百斤糖磚,可惜哈……”
朱君翊吃了一驚,八百多人一天產四五百斤糖磚!這個數字嚇了他一跳,不是因為數量巨大,而是數量實在是太小了。他看著那高高聳立的甘蔗渣山,問道:“曹大哥,那些壓榨後的甘蔗渣就那麽堆在這裏麽?”
曹山虎順著朱君翊的視線一瞧,道:“哈,那些廢料哈!都是沒用的東西,白給都沒有人要,有時候燒火會用到一點,實在太多的時候,就幹脆一把火燒得幹淨,剩下的草灰就灑甘蔗田裏。”
這回朱君翊更加吃驚了,急問道:“就在這裏燒?”
“啊!”曹山虎道:“燒的時候煙厚得很,嗆死個人嘞!燒灰也得找個沒風天,不過好在爪哇常年下雨,往往燒到一半就被雨水澆熄了。可惜的很嘞!”
朱君翊默然無語,被這個時代工人的大膽雷到了,再去看那座高聳的甘蔗渣山,眼睛裏仿佛在閃著光芒……